2023年12月30日星期六

乌克兰战争中,很多布里亚特人在战场上丧命,被认为是普京对少数民族的清洗


俄罗斯士兵的死亡人数是一个被严密保护的秘密,也是一个被莫斯科广泛低估的秘密。专家说,在乌克兰战争死亡的数千名俄罗斯士兵中,有许多人非常年轻,来自该国最贫穷的地区,而且往往来自少数民族。许多被提及年龄的人在21至23岁之间,来自西伯利亚布里亚特省的蒙古少数民族布里亚特人。

俄罗斯反战组织称普京征召大量少数民族士兵参与对乌战争,俄罗斯的民间社会组织自由布里亚特基金会(Free Buryatia Foundation)对此发起了专项调查。近日该组织的副主席维多利亚·马拉达耶娃(Victoria Maladaeva)在接受半岛电台的采访中称,俄罗斯军队中少数民族士兵的死亡率远高于俄罗斯族士兵。

马拉达耶娃称,少数民族聚居的达吉斯坦(Dagestan)、图瓦共和国(Tuva Republic )和布里亚特共和国(Buryat Republic)的死亡人数最高。马拉达耶娃称布里亚特士兵是俄罗斯族士兵死亡率的7.8倍,而图瓦族士兵死亡率更高,甚至达到10.4倍。

马拉达耶娃在接受半岛电台的采访中称,在普金宣布部分征兵动员后,俄罗斯的少数民族地区成为重要的征兵来源地。许多不符合征兵条件的男性也被强行征召入伍,马拉达耶娃称普京在利用少数民族在乌克兰作战实现他的帝国野心。马拉达耶娃称少数民族在俄罗斯长期处于二等公民地位,作为同样是俄罗斯帝国野心的受害者,乌克兰在指控俄罗斯战争罪过程中过于强调民族和种族身份具有种族主义色彩。

马拉达耶娃表示:“如果是俄罗斯族涉及战争罪,没有人刻意强调行凶者是俄罗斯族”。自由布里亚特基金会是俄罗斯境内第一个焦距于在少数民族地区的反战非营利组织。马拉达耶娃称,2020年布里亚特共和国生活指数在85个俄罗斯地区中位居81位,俄罗斯正在利用少数民族地区欠发达的经济状况吸引少数民族青年人参战。

外交杂志在9月份的一篇报道中指出,由于俄罗斯帝国历史上的长期扩张史,2010年的普查中俄罗斯总共有160个不同的民族,少数民族人口比例在2002年的普查中占据俄罗斯总人口的20%。

「年轻﹑贫穷﹑边缘﹑低学历--他们当兵是为了活下去,但最后却死在异国他乡。」充满恐惧和危险的战场成为合同兵的梦魇。自战争开始以来,自由布里亚特基金会(Freedom For Buryatia)一直在为想要逃离战场的士兵们提供法律援助。打电话求助的这些军人想要解除和军队的合同,以此逃离战场。

俄罗斯法律规定,士兵可以在不情愿的状况下拒绝战斗,然而,在俄军面临士兵短缺的当下,这些合同兵似乎不能想走就走。“军官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包括心理操控,不放士兵回家,因为他们急切地需要军力,”接受端传媒采访的自由布里亚特基金会首席分析师玛丽亚·维尤什科娃(Maria Vyushkova)说,“这是俄罗斯军队目前最大的问题,因为他们实际上有足够的机器、武器,有足够的车辆、火箭、大炮、导弹,但就是缺士兵。”

俄罗斯法律同时也写著:不能强迫士兵留在战场。而这也是自由布里亚特为士兵提供法律援助的突破口。据维尤什科娃估计,他们的组织自开战以来已经为约100名军人提供了相关法律援助,这项行动也还在继续。

当兵,或者挨穷

这些战死异乡的士兵,绝少有来自首都莫斯科﹑或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的--他们绝大多数来自俄罗斯联邦的边陲地带,大城市的繁华离他们相当遥远。根据端传媒获得的数据,在已知家乡的阵亡士兵中,最多人来自北高加索的达吉斯坦共和国(Dagestan),其次是位于东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共和国(Buryatia)。

达吉斯坦是俄罗斯联邦中最贫困的地区之一,数据显示,14.7%的当地居民的生活条件处于贫穷线以下,近两成的人口缺乏热水供应。该地经济结构单一,45%的青年工人从事农业。工业的不发达和陈旧的经济结构,令失业率高踞不下:2022年第一季度,达吉斯坦的失业率达到14.8%,远高于俄罗斯整体的4.4%。在达吉斯坦甚至有类似奴隶制的“强制劳动”--工人被拐骗到砖厂工作,而“雇主”并不发薪,只发食物维持工人生命。

相似的情况出现在布里亚特(Buryatia)。而这个位于西伯利亚的边陲共和国,一样常年饱受贫穷之苦,据统计,近两成的布里亚特人口处于贫穷线以下,将近五成的人没有热水供应。布里亚特南邻蒙古国,人民多信奉佛教或萨满教。跟达吉斯坦一样,有八成的土地是山区。

在布里亚特长大的维尤什科娃向端传媒形容:“布里亚特(在各种数据统计中)得分很低,不仅是收入中位数、居民生活水平,还有交通、教育,失业率,甚至气候。”在俄罗斯联邦85个行政区中,布里亚特的入息中位数排名69。“而生活质素比入息中位数的排名还要更差,大概是在末尾的行列了。”

因为入息中位数低﹑家庭收入低﹑失业率高,布里亚特有很多人参军。“有很多部队在布里亚特驻紥。自苏联时代就是这样了,这些部队就是苏联政权创建的。”

“但这些部队现在还存在著……而我们都知道,他们很多都被派往乌克兰了。”维尤什科娃说。

而维尤什科娃说到的这些结构性的问题,似乎也无法通过求学解决。根据资料,布里亚特的中学生们在俄语、数学、历史三门课目上的平均得分都低于俄罗斯的平均水平。前两者是必修科目,不通过便无法从中学毕业,继而也不能参与升入大学的竞争。历史虽是选修,却也攸关升学,如果分数太低,大学便不会将你纳入可录取的范围。而达吉斯坦情况似乎更坏:2021年该地区中学生的数学平均成绩甚至跌到了俄罗斯官方规定的及格线以下。不合格即没有机会进入大学,也就不能通过升学摆脱贫困。根据Rosobrnadzor(联邦教育和科学监督局)的评估,布里亚特的中学教育质量在85个地区中排名第76位,而达吉斯坦则排名倒数第二。评级低的原因,是这些地区的学校无法提供优质的教育,对学生亦缺乏客观的评级标准。

俄罗斯最精英的大学,例如莫斯科国立大学、高等经济学院和莫斯科物理技术学院,几乎全都位于首都莫斯科。此外,大多数教授数学和历史这些科目的学校都在俄罗斯首都和圣彼得堡,这些学校还会为学生准备奥林匹克竞赛(Olympiad)和公开考试。全俄学校奥赛能让精英学生无需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国内最好的大学,每年有24个科目。奥林匹克竞赛的网站根据每年的冠军和亚军比例对俄罗斯各地区进行了排名,莫斯科排名第一,而达吉斯坦和布里亚特占据了最后两个位置。

有资源的学校的毕业生,获得高薪职位的机会自然也比较高。而如果学生需要补教或其他课外活动的话,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家庭也比较能负担起额外费用,因为这些大城市的收入中位数,动辄是贫困地区的两至三倍。结构性的收入与机会不平等,令俄罗斯边境地区长期难以脱贫。

不当兵的话能做甚么?

居住条件、就业市场以及教育水平等各方面的长期问题,将许多布里亚特的青年引向了军队。维尤什科娃向端传媒指出,“(在军队)能享受比本地许多职业更好的福利和工资,那里提供更多的生活便利、更体面的薪水。这也是一份非常稳定的工作,因为与其他许多雇主相比,军队会一直存在,企业可能会关门,但军队不会。”达吉斯坦的每月入息中位数是23,600卢布(约港币2,914元),而布里亚特的数字是22,500卢布(约港币2,778元),远低于俄罗斯约30,000卢布的平均水平,更无法跟莫斯科或圣彼得堡等大城市相比。从我们的数据分析,可见位处俄罗斯边陲的,非斯拉夫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如图瓦共和国(Tuva)﹑布里亚特共和国﹑北奥塞梯-阿兰(North-Ossetia-Alania)﹑车臣共和国和达吉斯坦共和国,阵亡人数比例明显更高,而这些地区的收入中位数也低于全国平均。

对这些位处边陲贫困地区的年轻人而言,参军就变得非常吸引,甚至是唯一理智的选择了--低阶军人的薪金,随时是这些贫困地区入息中位数的两倍不止。

但那不代表军人在俄罗斯是受人敬重的职业。维尤什科娃补充:“在莫斯科、圣彼得堡这种大城市,所有人都逃避服役。在那里,人们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如果这个人有人脉、机会、或是其他金钱方面的门路,他们会不惜一切(at all costs)逃开兵役。”她甚至强调,如果最终逃避失败、被征召入营,你会被视为“失败者(loser)”。

这大部分源于社会的整体状况差距,也在一定程度上和俄罗斯政府对各行政区划的招兵人数采取配额制有关。达吉斯坦和布里亚特这样的地方因人口较少,兵役配额不多,造成了当莫斯科、圣彼得堡的青年们千方百计逃脱兵役时,达吉斯坦和布里亚特的同龄人却在想尽办法成为俄军的一员的差异场景。

当后者在教育、经济上于前者存在的根本差异让他们人生轨道也越行越远时,参军这一选择之于贫穷地区的年轻人们,却不是甚么改变人生的康庄大道。

在维尤什科娃看来,其家乡布里亚特的年轻人积极参军,更像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他们想养家,参军只是因为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工作。那才是问题所在。”她续说,“一直以来,(参军)都不被认为是一份好工作。无论他们给你发多少薪水,(当兵)仍然不是一种显达的职业。”

维尤什科娃说,当兵甚至也不会帮到年轻人铺平职业生涯的道路。“某些政府部门的工作要求你有在军队服役的经历。但那都不是高端的工作,保安、警察之类的职业,并不高端。”

工作“低端”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一旦被派去打仗,他们连性命也难保。“平日里的军队和战争期间的军队有很大的区别,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这是一份和其他工作没什么不同的工作,没有人相信会有一场像这样的全面战争。”维尤什科娃说道,“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就是为什么有相当多的士兵想要解除(军队)合同,他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被派去打仗,在战场上死去。”

俄罗斯政治研究员Pavel Luzin在接受法新社采访时指出:“俄军地面部队中数量最多的士兵和军官来自俄罗斯的小城镇和村庄。这与社会经济条件有关,也与教育分层有关。地面部队的兵役要求相对较低,而那些受过更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们则都加入了俄军的其他部门,如空军、海军和太空部队。”

来自达吉斯坦和布里亚特的那些没法进入大学的年轻人,意图通过军队“脱贫”,大多却只能进入地面部队,最终无可避免地被拉入战争的泥沼,成为最早牺牲的那部分人。

战场之后--PTSD﹑家暴﹑暴力的循环

在平常时期,诸多达吉斯坦或布里亚特的青年在挨过军旅生活回到社会后,或许能顺利赚到不参军的话,永远不可能赚到的薪水,然后过些体面一点的生活。但如果不幸被派上战场,战地的残酷却会造成延续终身的创伤,那些痛苦即使离开军营,也没法摆脱。

维尤什科娃现在还能回忆起年少时在布里亚特的邻居:“我住在一个老兵隔壁,他是布里亚特人,曾被派往车臣参战。他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家暴问题。公寓的墙很薄,所以一切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喝醉了,打妻子、扔椅子和家具,诸如此类。”在1994年和1999年的那两场车臣战争,同样有无数没有经验的士兵参战。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同样将战争和军队的伤痛带回了家乡。阵亡士兵遗属除了失去亲人,他们当中许多还没法得到应有的赔偿。

例如来自俄罗斯马加丹周的科雷马(Kolyma)的沙舒科夫。年仅34岁的他已经是一名少校,军队中的仕途走得顺风顺水,在外人看来,他的家庭应该不至匮乏。然而当他在5月9日命丧乌国战场后,其家庭并不宽裕的经济条件才被展露在世人面前。在他的家乡,当地人发起了一项筹款活动,想要给他树一块纪念碑的同时,也给他母亲筹集一些生活所需的资金。

维尤什科娃说,即使俄兵在乌克兰丧命,也不代表他们会得到抚裇金。“(军人)家庭经济拮据的情况并不罕见,虽然俄罗斯政府应该向阵亡士兵的家属支付大量资金,但获得这笔钱是一个相当漫长和困难的过程,在这之前,他们还要支付生活账单和葬礼费用。”

遇难士兵的家属并不总是有资格获得这些赔偿,能拿到那笔钱的人仅限于死者的配偶或父母。而没有结婚,又没有父母的军人,就不符合赔偿要求。而那些只是受伤,有幸捡回一命的士兵,也同样没有机会得到赔偿,且必须自己承担医疗费用。有俄军的战斗机飞行员在战斗中受伤后被乌克兰军队俘虏,最终通过战俘交换被送回俄罗斯。然而回国后,由于条件拮据,他的家人不得不在社交网络上进行募捐,以支付他的医疗费。

维尤什科娃笃定地说,经历乌克兰战争后回到家乡的布里亚特青年,也会遭遇创伤后遗症。但她也承认,为这些人提供帮助不是其基金会现在要考虑的事,“我们的团队很小,而且我们现在面对著更紧急的问题:尽可能多地把人带回家,并尽一切可能阻止这场战争。当然,这(返乡战士的心理问题)将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但我希望在普京政权垮台后,会有更合理的人在俄罗斯掌权,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它必须在政府层面上解决。这是唯一的办法。”

看到被派上乌克兰战场的兵役兵们回到家时,他们的家人也感觉到“他们与从前不同了,他们的幻想破灭了。”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会在何时结束、以什么方式结束,也没有人能保证那些以已经回到家乡的俄军士兵不会被送回战场、或保证伤亡的士兵和其家属得到赔偿。而在普京的野心下,俄罗斯联邦边陲贫穷与战争暴力的循环,可见将来仍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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