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5日星期六

蒙古人的悲哀

多年来,为苟活于世而疲于奔命,就是我生命的主旋律。期间,喜怒哀乐,朝夕祸福,自不必说,本应是我等如蚁之命的常态,没人会感兴趣的。草原上,若看见一只迷途的羔羊,最让人心动的是,它那撕心裂肺的悲情呼唤,孤独,无助,恐惧,在它幼小而孱弱的身心里,正像周围那危机四伏的旷野,被无限放大着。这时,它看见了你,而你向它表示出亲切的姿态,它会毫不犹豫地向你跑过来,你抱起它,它的小脑袋温顺地摩挲着你的肩膀,尖叫声转而温柔,对找到自己的群落,找到自己的母亲,充满了希望。那人也是这样吧,当他远离故乡,远离族群,为生存而奔波,而挣扎的时候,夜深人静,心里一定汹涌无尽的思念,尽管他少小离家,时日久远,尽管故乡和族群,还有可能无情地虐伤过他,但他依旧是赤子般的胸怀,与生俱来的情感,是不会那么轻易泯灭的。怀着这种情感的人,一定不止我一个人,那是毋庸置疑的。从对人生懵懵懂懂,到而立之年,我的精神世界,都是由那象形的方块字的泥浆和成的,蜷缩在四角的泥棚里,沉浸在“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的轰鸣中,真可谓激情燃烧。但人世间,“神圣”也好,“恩德”也罢,管它是什么,终究逃脱不了时间的荡涤,待到光阴给我破译了“我是谁”,这个长久被隐匿于尘埃的人生密码时,我才明白本来是一条丧家犬,却以为自己乃“天朝子民”,理应对那“三皇五帝”顶礼膜拜。之后的岁月里,我心里撕碎了不知由何方神圣裁定,恩赐于一个民族的所谓“勤劳勇敢”那条毫厘不及的标签,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曾经挺拔而伟岸的身躯逐渐复活,蒙古高原,那无尽的苍茫辽阔里,才沸腾着我情感和精神的源泉。然而,对于一个“蛮夷”的后代来说,灵魂的自觉和回归,犹如荒漠里艰难的跋涉者,那实在是一种痛苦无奈的境遇。现实中,孤独,疑惑,以至愤怒,如影相随,更像拒绝冬眠的蛇,缠住你,咬住你,折磨你,决心让你身心崩溃,绝望而窒息。

在饭店里,倒霉的我,常常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情景往往是:刚在餐桌前坐下来,年轻漂亮的服务员飘然而至,柔声细语地帮着点菜。察言观色,问:姑娘是蒙古人吧?能说蒙古语吗?她柳眉一挑,立刻面无表情,机械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于是,我满腔热情地改用蒙古语跟她交谈,她立刻变脸,那眼睛里,好像我是从魔洞里幻化成人形的老妖精,恨不得叫孙悟空跳出来,狠狠地给我一棒子。结果是,她根本不搭我的话茬,相反,她的汉语,比之前的还流畅如水,字正腔圆,凛然而立,以正视听。我只好知趣地闭嘴,但心里的无名火窜到嗓子眼儿,真想拿起桌上的酒瓶,朝她那花枝招展的脑袋砸过去。你说,这份上,酒还怎么喝!同来的朋友劝我:别太叫劲儿了,都这样,你能拿她怎么着?是啊,都这样,可愚笨的我,就是不明白,年纪轻轻的她是出于世故,或另有隐情?同胞相见,想跟她用母语交流,她却像见了鬼似的,唯恐避之不及,那原因,我这狗脑壳子实在闹不明白。一年夏天,认识了一位走出草原的蒙古族名星,说是演过几部电影,我也没看过,总之是陪她去草原转转。在蒙古包里,主人摆出了丰盛的蒙古大餐,敬酒,献哈达,歌声绕梁,家乡父老向这位远来的,从未谋面的名星表达了最真挚的情感。等到这位名星敬酒的时候,一口地地道道的北京话,那矫饰的嗲声嗲气的京腔,像变了味的奶油,热情似火的牧民,只有傻呆的份了。在外面散步的时候,我告诉她,在草原上,应该用母语跟老乡们对话。哦,是吗?又是京腔。她惊讶地望着我,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同类,而是突然从海水里跳出来的一只山羊。多年前,一个朋友得了重病,医疗需要脊椎穿刺,同室的病友偷偷告诉他,千万别做,否则,会大伤元气,严重地损害智商。后来我想,倘若,那病友说的是真话,则我的一些同胞,他们情感和精神的脊椎,是不是也让人给穿刺了?不然,只能向长生天求告,那古色古香的蒙古包里,怎么也闹腾出了这等货色?也别急,还有比这更让人无奈而悲哀的,不信就接着看。

在家里,我常跟溅內发牢骚,哀叹命运不济,整天跟瘪茄子烂蹄筋似的文人打交道,一气就是七窍生烟,咋说也得少活十年。老婆是教师,从早忙到晚,根本不搭理我这一钱不值的自怨自艾。那一年也是夏天,接待考察草原文化的一行学者,其中的两个是来自京师的名流,其余则是清一色的蒙古人,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应有尽有。席间,推杯换盏,我和一个教授谈起准格尔帝国与满清帝国之间的百年战争,彼此观点一致,少有的痛快,借着酒劲儿,话题便欲罢不能了。哪里想到,竟惹火了桌上的一个蒙古“大爷”,只见他涨红了脸,眼里布满血丝,怒斥道:说话要把握分寸,葛尔丹是叛匪,是早有定论的!我和教授全愣了,沉默了几秒钟,教授问:怎见得葛尔丹是叛匪,谁给的定论?那蒙古“大爷”悠然嚼着手把肉,反唇相讥: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教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什么叫常识?准格尔帝国是蒙古人自己创建的,时间上也早于满清王朝,葛尔丹作为帝国的大汗,为保家卫国,与满清战斗到了最后,他是蒙古人的伟大英雄,这就是常识!那你的常识是什么?见教授怒发冲冠,动了肝火,桌上的人马上站起来和谐他俩。可能是始料未及,也可能是嘴里的肉块太大了,我那自认一身正义,似乎被恩准统御着“话语权”的蒙古“大爷”,不知道“唔鲁”着什么,直到被人推搡着离席时,累硬了的舌头才蹦出了“统一”两个字。我琢磨,他是要跑到蒙古包外的草原,奉命“统一”地球,统一环宇吧。当时,我暗暗为教授鼓劲儿,不是让他理论,跟“大爷”还争什么呢——而是,最好是弥补我多次的遗憾,干脆抡起桌上的酒瓶,对准他的牛脸猛砸过去,那就忒痛快了。还有一个蒙古“大爷”,发誓一辈子要写“天朝圣恩”的著名作家,是左右逢源的“泰斗”,威名了得,挥之不去。多年来,只要抓住一星半点的机会,他就吹嘘自己十几岁开始的“红色之旅”,“火热的战斗生活”,阿谀奉承,撒娇卖乖,对于“红太阳”们,挟着儿孙不说,恨不得把爹娘也从坟头折腾出来,跟他一起屈膝跪拜。就是这么一个从人格到精神都被穿刺的“大爷”,竟然“代表”了当代蒙古族文学的所谓“最高成就”,被一些浆糊脑袋们奉为“导师”,多年来,到处颐指气使,招摇撞骗。倘若,这的确是蒙古族文学的“代表”和“成就”,那可真就是丢人现眼,尊严扫地了,蒙古人还不如退回草原上的初民状态,至少还能像苍狼一样,保持对月长歌,一往无前的操守。有人劝我不要过于苛刻,求全责备,那是他心中没有一股火在憋着,只要了解这位“大爷”几十年来的作品,言论,行为,以及所产生的累累恶果,任何一个有点悟性有点血性的蒙古人,则一定“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况且,那最可怕最恐怖的是,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大拨“二爷”“三爷”紧随其后,巧舌如簧,摇旗呐喊,蛊惑人心,他们就像一团团毒雾,一条条章鱼,死缠着人们,污染人们的视野,吸干人们灵魂的血液。若不信,有个极方便的办法,打开他们的博客,扑面而来的,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火红的年代”,只要思维还正常的人,都能看清楚里面究竟兜售着什么货色。今天,草原千疮百孔,黄沙呼啸,历史文化被神圣的“话语权”任意肢解,干脆变成了蜷缩一角而待宰的绵羊,倘若仍对那团团毒雾,条条章鱼置若罔闻,甚至以身相许,则蒙古人的噩梦,是永远摆脱不了的。我想,蒙古人宁可没有学者、作家、影星、歌星,也绝不该容忍这群嗡嗡乱叫的害虫,释放满嘴的毒液,称心如意地蚕食我们的肌体,麻醉我们的神经,落得个脑梗脑瘫的下场。至于那些两眼朝天,唯上是从的大小政客们,或者应该叫作“顺奴”的一群,再花哨的语言,也难以形容其一二了。

一个小小的副处级,面对弱势的同胞(如普通科员,教师、牧民、小商小贩等),他竟然能端出“王爷”的架势,斜睨着眼睛,那嗓子眼似乎钻进了虫子,使劲干咳,惜句如金;若见到了上峰,来头比他大的,脸上让酒肉撑紧的肌肉,瞬间就能揉出花一样的笑容,双手虽然颤抖,但端茶倒酒却干净利索,不留痕迹;最让他们后悔的是,昨天夜晚迷醉于灯红酒绿,忘了躲进家里,把那四角向外卷曲的字典、词典翻个透儿,此时,他们个个察言观色,搜肠刮肚,拼命要抠出几个动人的字眼,献给这由“上大人”带来的和谐生动的场面,生怕让身边的同僚撞上头彩,占尽了先机。这倒也罢,望眼神州,那官场,都是一个德行。最令人可恶可恨的是,一遇这等阵势,他们就本能地回避、淡化自己的“蛮夷”意识,内心紧张着,恨不能自己就是那毫无血缘与传承,“嗷 ”的一声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这时,假设有人询问他们所属的部落或家族的来龙去脉,他们可就就如坐针毡了,闪烁其词,目光离乱,不知所措,好像刚偷了别人的钱包,或者祖上有人调戏过良家妇女一样。这是蒙古人的另一拨手握治权的“大爷”们。那“蛮夷”身份,既然使他们风尘蒙羞,如芒在背,没准儿就有好事之徒,不懂其中的玄奥,建议他们去派出所改换门庭,另外寻宗觅祖,一了百了算了,可他们一定又勃然大怒,不跟他玩命才怪了。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蒙古人”这个日渐暗淡的标签还没完全朽掉,关键时还是有用处的,其血肉,还能印成他们继续官运亨通的门票,还能榨出子孙相因的油水来。乖巧的心机,用不着我来挑破,凡长眼睛的人,都了然于胸。而他们手捧金杯,向“上大人”称颂“皇恩浩荡”的同一时刻,也许就在不到一华里的地方,三三俩俩的“蛮夷”携儿带女,爬上里面极少用他们的语言作标识的高楼,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像一群土鳖,正横遭盛世文明的白眼;一个个叫不出名字的庞然大物,在草原深处怪吼着,张牙舞爪,旁若无人,惊得牧民和羊群,落荒而逃,只想远遁天边。此情此景,跟那怀里藏了一张张门票的“大爷”们,却是不相干的。

每个人,把握事物的能力是不一样的,我是属于弱智的那一伙儿。近来常常后怕,且每每一身冷汗,如果我,真的把酒瓶砸在那个姑娘的脑袋上,一定是追悔莫及,承担什么后果姑且不论,只拍拍自己的良心,必定是永远不可饶恕的罪过。相比那些用先祖的血肉锻造富贵之路,回头就撕毁殷红的欠单,依旧能心安理得的人们,一个可能连高中都没毕业,背井离乡,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小姑娘,她有什么过错?至多,就是为了端稳自己手中的一碗饭而已。我自己,不也是为保住到手的一杯羹,整天浑浑噩噩,狐脸媚笑吗?而且,对那个小姑娘,竟然因果颠倒,是非不分,差点客串了倚强凌弱的角色。我一度扭曲了的情感,对那小姑娘充满了怜悯,理智告诉我,是那些从母体中跳上了云端的人们,在空中挥洒着毒雾,我们的一切,都被锁进了无边的迷梦中,我们的一切,都于那阴柔的抚摸中在消解溶化,我们的一切,都在不可名状又无法摆脱的阵痛中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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