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30日星期日

为杨海英书作序:是悼亡之书,是悲忏之书(四) ——洋刀下,藏人的鲜血“将白雪染成了黑色……” (唯色)

7、藏学家、美国印地安那大学教授Elliot Sperling先生的一篇文章《死亡统计》(The Body Count)[1] 发表于2012年9月,指出“在大约1950年到1975年期间,图伯特是否存在群体死亡事件是一个无需争论的问题……由于无法自由获得中国方面的纪录,精确的死亡数字也因此不得而知。但是发生大屠杀的事实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文章所附的三张照片是大屠杀的证据,记录了在康囊谦(今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发现的乱葬坑:白骨成堆,怵目惊心;由当地藏人拍摄于2012年5月,并被当地藏人揭露是1958年遭屠杀的藏人僧俗遗骸。而这样的乱葬坑不止一处:“在玉树州的另一个地方,巴塘附近的草原上,更多同样的情形出现在一个房屋建设项目的开工现场:三处满是人类遗骸的乱葬坑。据讲,在这些乱葬坑里有些遗物还没有完全腐烂。坑中还有一些遇害者被扔进坑时所穿的衣服的残片:有俗人的衣服也有僧人的袈裟。有些死者的长发还历历在目。一些老者说,这些乱葬坑也是1958年留下的……”

另有1982年中国在人口普查后绘制的“性别比例图”,结果呈现的是,如文章所写:“在整个图伯特高原普遍的存在男女比例失衡,而事实上,唯一能解释这种不平衡的原因只能是暴力斗争。在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图伯特高原是范围最大的一片突出地呈现为红色的区域,在这个地区女性人口数量一直高于男性。”但是,“发生在图伯特的集体死亡事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极少被提及,至少在官方层面一直如此,而且即使提到也只是为了否认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跋热•达瓦才仁在《血祭雪域》一书的前言中也写道:“即使是我的家乡,根据《中国人口•青海分册》记载,在战争结束后的1964年,六县总人口比战前的1956年减少23%,相当于损失所有的成年男性。”

我有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在与康和安多地区的族人谈及过往现今时,年长者总会提及“阿居阿皆”(藏语意为1958年)或“阿皆”(藏语58年的简称)。1958年前后,中国军队在整个图伯特尤其是康与安多制造的灾难,深深刻在他们的记忆里,连始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也被说成“阿皆”。“阿皆”是所谓的“解放”之后一切灾难的集合,堆砌在乱葬坑的白骨中或许也有这个名为嘉央益西索南确珠的遗骸——如《死亡统计》的最后一段:“他是拉布寺的第三世阿丁祖古……据我们所知,他生前在安多地区致力于弘扬佛法;和他的前世一样,他在拉布寺的一个属寺驻锡传法,信徒众多。后来,在1958年,在他24岁的年纪上,一切戛然而止。他死了。”

这位年轻的转世喇嘛是怎么死的?是死于解放军空军的驾机轰炸,还是死于解放军步兵的机枪扫射,还是,死于解放军骑兵也即蒙古骑兵的挥刀砍杀?

8、数月前,北京酷暑炎夏的一天,我收到居住大阪的燕子发来的一封邮件。燕子即刘燕子女士,作家,中、日双语译者,是杨海英先生《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的中译本译者,并将我和王力雄的书译成日文。邮件里附有多张照片,是一位日本学者2015年初在图伯特康区即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北部旅行时,在一座位于偏僻村庄的萨迦派寺院,见墙壁上悬挂着各种刀具和猎枪——此乃千百年来图伯特各地民众将刀枪交给寺院表示不再杀生的传统——其中有一把形状优美的日本军刀,已显脏污的丝带缠绕的刀柄透出十颗五角星,真皮包裹的刀鞘露出一截刀刃似还残留血迹,而问询僧人,皆不明来历。难道这是1958-1962年蒙古骑兵杀戮反抗藏人的武器吗?

关于俗称洋刀的日本军刀,杨海英先生在书中有这样的描述:

“洋刀在制作上有甲乙两类。甲种是骑兵使用的,长90厘米,乙种适用于骑兵以外的兵种,长75厘米。在1930(昭和5)年,做了进一步改良,将刀身缩短,刀柄变长,调整了重心的位置,并增加了刀身的宽度和弯度,提高了砍切的性能。外观上也取消了以前欧洲式的装饰,全部改成了传统的日本刀样式。

“洋刀很完美。特别是一号刀的刀刃很锋利,无论用过多少次都不会卷刃。手如果不小心碰到,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刮破流血。在战场上只要能巧妙地配合使用自己的力量、战马的势头以及洋刀的利刃,就能轻易取敌人首级。不能胡乱舞刀,要用巧劲。这需要与生俱来的才能。

“‘日本洋刀不是任凭蛮力砍杀的武器,要巧妙地配合使用力气,在刺中对方后轻轻划过。’这是蒙古骑兵从日本士兵学到的知识。日后,他们挎着洋刀挺进青藏高原,在马上比日本武士更运用自如地挥动洋刀。”

实际上,杨海英先生的这部书——《洋刀挥舞在图伯特:蒙古骑兵现代史》[2]不只是一部悲忏之书,它更是一部悼亡之书——悼亡为追求民族自决而玉石俱焚的蒙古骑兵。并且不止于此,更深入地,“以‘日本洋刀’和‘骑兵’为历史线索,围绕蒙古和西藏的悲剧,进行多层面的叙述”,因此,“这本书不仅是蒙古人和西藏人的历史,也是日本人的历史”,“是蒙古人和日本人在20世纪所经历的近代化的历史”。

只是与世无争地生存于高海拔的藏人很无辜,如同无依无靠的牦牛一般被强大的国家机器宰杀或凌迟。洋刀固然制作精良,又具备某种美学价值,然而再好、再美也是杀人夺命的武器,甚至一把流落在图伯特民间的洋刀,几十年的岁月流逝都抹不掉令人心寒的血迹。我不禁想起书中的一段描述,多么残酷又悲伤:

“蒙古骑兵疾驰雪地,包围了昂索寺。从四川来的中国人步兵部队也到达了。中国人步兵团一手握着手榴弹,一手握着手枪冲进了寺里,却被僧侣们击退。深夜,寺庙因炮击遭到破坏。骑兵们鞭策战马冲向从寺院跑出来的僧侣们。洋刀在星夜中闪着光芒,藏人僧侣们的鲜血将白雪染成了黑色……”

2016年1月1日,于北京

注释:
[1]中文译文见唯色博客: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09/blog-post_28.html
[2]《洋刀挥舞在图伯特:蒙古骑兵现代史》为原书名,2017年4月台湾大块文化出版时,定名为《蒙古骑兵在西藏挥舞日本刀:蒙藏民族的时代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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