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5日星期一

唯色:关于我的脸书停用事件:Facebook, what's going on?

Facebook香港、台湾、蒙古公共政策总监称恢复了唯色的脸数账号!

9月24日发生的一件事,我认为不是一件仅与个人相关的私事,而是一个值得关注与研究的社会事件及案例,在社群网络对社会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力的今天。我指的是,我使用了长达十二年的Facebook,使用了七个多月的公共主页,以及相当于脸书私信的Messenger,在这天突然被停用了。

也就是说,在没有任何警示的情况下,我被凌空一脚踢出了一个虚拟世界,而这个名为Facebook的虚拟世界,正如维基百科介绍的,“是源于美国的社群网络服务及社会化媒体网站。……致力于向人们提供分享平台,让世界更开放,联络更紧密。”顺便问一句,“让世界更开放”的原则是什么?难道不是言论自由的精神吗?

但当我发现我的脸书、主页、Messenger全都不能使用时,并没有太惊讶。或者说,远不如六年前看到我脸书上的一个帖子被删更惊讶。可见那时候在墙外(所谓的“墙”指的是中国网络防火墙)的言论表达空间有多大,以致于连一个帖子被删都难以接受,并会感慨:“第一次遇到删帖的事!没想到脸书也有小秘书了!”(所谓的“小秘书”是中国网络流行语,对新浪微博审查员的戏称)。

被删的帖子是转发2014年12月23日,西藏僧人格绒益西在今四川省甘孜州道孚县派出所前自焚牺牲的报道,包括视频和文字。藏人以自焚的方式表达决绝的政治抗议,在这些年燃烧于图伯特许多地方,以及流亡藏人栖息的印度、尼泊尔等国。迄今已达165人,惨烈至极。而相关消息不但严禁出现于中国所有媒体,披露、转发与流传也被严禁,否则会遭严惩。也因此,正如我在《我被脸书公司删除的帖子是什么?》一文中写道:“我的脸书遭删帖迅速成为事件。……这一事件已不只是关涉西藏问题、商业行为、政治立场、网络技术,尤其是言论自由与审查等等话题,显然更为重要。”

然而六年后的今天,却不是删个帖子这么简单了。当时删帖还会发个通知,注明具体的删除理由。如今却是突然停用你的脸书(或者说,你以为是属于你自己的脸书),如同将你一把推出门外。这么一想,我不禁难过起来。毕竟我用脸书十二年了,发布的帖子不计其数,基本都是有关西藏的内容,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就这样化为乌有?

或许我应把两个多月前,我的脸书一度被暂停看作是警告,是在尊者达赖喇嘛85岁寿诞日(7月6日)被停用的。脸书的通知给出了暂停时间,并称“你发布的内容多次违反我们的社群守则”,却没有说明具体是哪些内容违规。我有各种猜测,也尝试联系Facebook了解原因,但没有收到回复。好吧,我这样想,只是暂停三天,那就忍忍吧。

而这次,我同样按照程序向Facebook的“帮助中心”询问停用的原因,显示的官方说明是:“我们收到第三方举报,声称你发布的内容侵犯或以其他方式侵害了他们的某些权利”,“在收到Facebook发出的一次或多次警告后,依旧反复出现侵害权利或违反规定的行为”。

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在被停用前,我最后发布的帖子是分享了他人脸书上发布的著名音乐人Pati Smith与众人合作的音乐视频,以及尊者达赖喇嘛最近的网络直播视频。难道这样的分享意味着“侵犯……侵害他们的某些权利”吗?举报我的“第三方”是谁呢?而且,我并没有收到过Facebook发出的警告,除非是把尊者寿诞日的暂停算作警告。

在几次尝试联系Facebook,并用表单提交了申诉,发送了我的身份证照片都无果之后,我只好将我的脸书被停用的消息发在了推特上。我还专门致推Facebook,希望“给出明确的、真实的理由,而不是借关闭虚假账号来对言论进行封杀。我使用FB账号十二年,可以说我是中国境内关于真实西藏的极其稀少,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声音。我发声也是鼓足勇气,冒着风险,却被声称捍卫自由言论的脸书公司封杀,太讽刺。”

我还告知了我的朋友、香港作家薯伯伯,他在Facebook有相当多的关注者,他的声音或可能被Facebook注意到。薯伯伯旋即在他的脸书上发帖声援,其中写道:“唯色在脸书经常提及西藏实况,要求大众关注西藏及藏人处境,现在不知是什么人或网军发动举报,脸书公司又居然全面配合,封锁唯色的Facebook封号,是什么道理?把墙内最重要的藏人声音封锁,打压墙内异见者的声音,又是否合乎Facebook的政策?”

推特上的反响也很大,如:“连温和如你都容不下,还围追堵截到海外。”“太不尊重人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大量恶意检举,的确会导致被封锁,这类状况此前在台湾、香港也都出現过。”还有一些是技术指导性的回复,不过我既不懂也不会那样的技术操作。

推特上还对Facebook这种社群媒体进行了思考和讨论。正如艾未未对我说:“不封你就不对了,西方资本社会的虚伪是彻头彻尾的。”美国艺术家Ian Boyden对我说:“脸书实际上是独裁者的工具。这是非常危险的。”他发推说:“如果言论自由的平台不是中立的,那么言论自由就会遭到严重的破坏。Facebook的情况说明言论自由已被侵蚀。”之后他发布了删除他的脸书账号的声明。他的朋友评论:“Facebook正在摧毁民主……我们实际上都面临着唯色的危险。”

一些英文推文的讨论是深刻的。关于网络审查,关于独裁者压制政治异见人士的声音对国际商业公司的影响,等等。

国际声援西藏运动(ICT)、自由西藏学生运动(SFT)等在推特上致推Facebook,询问关闭我的脸书是怎么回事。自由亚洲藏语媒体、西藏之声、香港立场新闻以及藏人文化网站High Peaks Pure Earth(高峰净土)等,对我的脸书停用事件做了报道、转载和翻译。还有更多的权利与公正的捍卫人士也予以了关注。

应该是在激起了众多的关注与反响之后,Facebook方面终于有了回应。有意思的是,却是在薯伯伯的脸书上以留言的方式来表示的,是Facebook香港、台湾、蒙古公共政策总监,声称“实际上是和知识产权内容有关,……和所谓政治审查无关。”当薯伯伯代我问他能否说明究竟是违反了什么内容的知识产权,他回复:“因为隐私原因,我们不方便披露具体什么内容或者谁检举……她的账户应该会被恢复……但是如果屡次违反社群守则,以后还是可能会被封。”薯伯伯反驳:“Facebook的审查机制没有完全公开,而您所说的情况也跟唯色的遭遇不同,外界很难判断到底是纯粹的‘违反社区规定’,还是其他原因,包括政治审查。”

然而27日,我发现我的Instagram也受限,不能点赞和评论。通知显示,“我们对特定活动进行限制,以保护我们的社群”。可是我搞了什么样的“特定活动”?难道我为自己的脸书突然被停用而发声属于“特定活动”?难道我这样的发声会对“我们的社群”造成破坏?Instagram被Facebook公司收购,已是属于Facebook公司的企业。我不禁感慨:这个虚拟世界怎么像一个专制帝国?魔幻现实主义在声称有言论自由的墙外虚拟世界频频发生,太荒诞了!当然,我继续在推特上公布了Instagram的状况。

之后,那位Facebook香港、台湾、蒙古公共政策总监再次出现。他让薯伯伯通知我:“唯色的账户和page都恢复了,我们也发了邮件给她,也可以帮我转给她,确保她明白以后如果再有违反,不一定可以恢复。”虚拟世界风云变幻。我除了公开化,即发布于推特这另一个虚拟世界,别无他法。于是就有学者曾金燕发问:“‘再有违反’什么?很想知道FB如何给出说法……。”是的,这位管理人员的语气颇有审查者的味道,他的警告就像套了一个紧箍咒,让我想起多年前我在新浪微博上的账号屡屡被关闭,最后只好放弃的经历。

而这也就是说,在被禁用4天后,我的脸书账号和公共专页恢复了,messenger也恢复了,对我的Instagram 的限制也取消了。当我重又返回仿佛阔别已久的脸书和专页,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我是不是要感谢Facebook公司和那位总监呢?一位朋友向我表示祝贺,说“真好!看来我可能是无期了!前天试着又登录,提示可以下载我的全部资料。就是没有申诉的门道,对它是基本无语了!”我回复:“单凭个人一己之力,FB绝对是会忽略的。”其实我的“死而复生”并不能代表绝大多数。

因删除脸书账号而获得某种个人自由的Ian Boyden问我:“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使用?”这是一个好问题,也是一个类似两难的问题,我多少有点尴尬地回答:“我和在香港的薯伯伯也讨论过。他说:对于我们这样日渐失去自由的人,任何发声的平台或可以是‘草船借箭’的目的。”当然,这样的想法很可能是天真的。几天前观看的Netflix纪录片《智能社会:进退两难》(The Social Dilemma, 2020),正是揭露了包括Facebook等社群媒体日益膨胀的、几乎难以控制的、如同巨兽的吞噬魔性。而当这头巨魔与极权密切合作时这个世界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除了灾难本身。- 20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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