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日星期一

绿色情报员:蒙古沙尘巨怪升级 他们在矿区荒漠播苗反击


2023年春天,北京陷入强沙尘阴霾,甚至一路推进到长江以南地区,黄尘末日的记忆再次重现。“感觉地铁里面也是一股土的味道。”北京市民尽管戴着口罩,沙尘天气挟带的土味还是窜入鼻腔,另一位上班族也很有感说,“漫天黄土,一出门全都是黄沙。”

一波波沙尘席卷中国,疾风沙声翻滚入耳,嗡嗡低鸣蒙古国的环境生态悲歌。今年3、4月,蒙古国家气象与环境监测局连续发布强沙尘预警,一阵阵强风从地表刮起沙土,黄沙有如巨怪浮涌天际,蒙古境内超过75%的土地出现荒漠化和退化,提供了大面积的沙源。

“2023年是近十年来我国沙尘事件发生最为频繁的一年。”中国科学院院士、兰州大学大气科学学院教授黄建平团队今年5月在《大气科学进展》期刊发表研究,他们分析今年春季中国北方沙尘的来源和传输路径,“蒙古对我国北方沙尘浓度贡献超过42%,而(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贡献约为26%。”

黄土风升级为沙尘暴

近十年来,蒙古戈壁地区一年中发生的沙尘暴次数,比起1960年代增加了近4倍。90后出生的松吉德玛(Sunjidmaa)是蒙古自然无限基金会的经理,“我小时候只有黄土风,风很大,可是没有那么多沙子。”她眼看着“黄土风”升级为“沙尘暴”,“严重时身上整个都是沙,开车的话,前面几米的地方都看不到。”

蒙古首都乌兰巴托(Ulann-Baatar)的蒙古语是“红色英雄”之意,31岁的英雄(Baatar)有着热血的蒙古名字,来自台湾的儿童暨家庭扶助基金会在蒙古设立分社,英雄在分社担任社工员,他忧心忡忡说,蒙古沙尘暴发生的频率不断增加,这几年每年平均约有17次,南部戈壁地区的发生率更是不断上升,孩童没办法上学,居民健康和生计也受到威胁。

松吉德玛住在乌兰巴托,她苦笑说,生活影响不算太大,因为相较她的朋友在南戈壁工作,沙尘铺天盖地直接吹进房里,甚至吹飞了牧民的蒙古包。英雄的姐姐就住在戈壁省,眼睁睁看着成群牲畜死亡,“她跟我说,一年大概有一百多头牲畜死亡,而且死亡数量愈来愈多。”他提起姐姐在沙尘暴肆虐下的灾损,“因为牠们暴露在沙尘中没办法呼吸。”

沙尘暴的驱动因素逃脱不了气候变化和土地荒漠化,“放牧过度和矿业开采是造成蒙古持续沙漠化的两大原因。”台湾慈心有机农业发展基金会种树专案总监程礼怡说,她从2019年起率领种树团队前往蒙古考察、关注环境议题,“我们经过非常多矿区,看到矿区的土地破坏,土地一旦挖开来以后,如果没有好好恢复,风一吹,沙子四处飞扬。另外,采矿会用掉很多水,造成河水枯竭,以及河川周围土地的沙漠化,所以采矿是蒙古土地大面积沙漠化的原因之一。”

蒙古矿产资源丰富,被贴上“Minegolia”标签,煤、铜、金等矿产储量居世界前列,目前已探明6000多个矿点,采矿业占蒙古国内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约一半的出口收入来自煤炭,中国向来是最大的买家。蒙古海关总署的数据显示,2023年1至6月,蒙古煤炭出口总量为2835.06万吨,中国囊括了99%,输往中国的煤炭量达到2805.70万吨,同比增幅293.51%。

南戈壁省的塔温陶勒盖(Tavan Tolgoi)矿场是蒙古最大的煤矿之一,由矿场直达中蒙边界的嘎舒苏海图口岸的跨境铁路已于2022年9月通车,铁路公司声称开通后每年出口中国的煤炭量可以提升至3000万到5000万吨之间。不过,去年底蒙古爆发了大规模示威事件,民众抗议官商勾结组成的“煤炭黑手党”(Coal Mafia),盗窃煤炭卖给中国。

蒙古的“矿业兴国”战略从2010年起触发经济起飞势头,吸引外国企业投入矿产开采,当时松吉德玛正值大学时期,她也观察到随着矿业发展,很多中国企业来到蒙古投资,尽管带来工作机会并刺激经济,“蒙古人不感激他们,他们就是挖开我们的土地、拿走矿产,可是环境问题留给了当地人。”

沙化蒙古的环境梦靥

2016年,蒙古政府共计发出3580个矿产勘查和开采许可。松吉德玛说,现在蒙古逐渐收紧矿业许可证,大部分矿业公司在采矿后会回填,回复原本状况,不过,有些公司直接把挖出的土沙堆放在旁边,风很大时就被吹散,大概8年之前,蒙古随便发放矿业许可证,挖完后就走,这样的状况很多,而且自然植被连带被挖起,周围再也没长出植物,不只是矿区,周遭环境也受到影响。

一如其他依赖自然资源出口的国家,蒙古甩不开以生态为代价的紧箍咒。“我们也接触到矿区附近的居民,他们对环境严重恶化这件事情感到很痛苦,但是也很无奈。”程礼怡看见蒙古面临的难题,“因为矿业提供很多工作机会,蒙古政府的财政收入也仰赖矿业,大型矿业公司通常有蒙古政府入股。”

英雄叹了口气说,“采矿对我们改善经济和生活有很多好处,但是环境污染、土壤影响太大,而且愈来愈大。”

各地矿场如火如荼开采投产,水资源枯竭问题日益严重。英雄的老家位在蒙古中南部的前杭爱省,他目睹家乡周边长期开采金矿,几年后,地形地貌完全改变,很多河流干涸消失,因为采金破坏了土地和河床,直接冲击民生用水。松吉德玛指出,采矿本身会使用大量的水,甚至带来化学污染,危及居民的饮用水安全,这也是矿业对牧民带来的威胁之一。

无水之地的绿色行动

蒙古沙化和环境危机愈滚愈大,今年夏天,慈心种树团队走进戈壁沙漠边缘和铜矿开采区恢复地,风尘仆仆展开种树试验,这块蒙语中的“无水之地”,要种树本来就不容易,采矿后,种树更是难上加难。

矿区土壤养分流失是一大挑战,程礼怡指出,地表下60公分范围内的表土层比较适合种植,采矿时土壤全部被翻掉,后来再重新回填,这些土壤的状况都不适合种植,因为土壤有机质非常贫瘠。慈心种树团队在矿区试验后,找出土壤养分解方,“我们建议使用一点粪肥,以及外来的客土,比方说蒙古的黑土或者进口的泥炭土,作为有机质的来源,帮助树苗成长。”

戈壁区天气干燥少雨,慈心团队挑选沙棘、红砂、珍珠猪毛菜、驼绒藜等沙漠树种,同时把原有针对恶劣环境设计的种树利器“水宝盆”,改良为适合沙漠地区使用的新型潜艇式水宝盆,以导水绳把水从盆子导入苗木根部,并在注水孔加上盖子,减少水分蒸散,大概3周左右补一次水,因应严苛的种树环境。

其实,环境永续议题逐步纳入蒙古政策,政府要求矿业公司在开采后恢复矿区土地,2021年蒙古总统呼日勒苏赫(Khürelsükh U.)还提出“10年10亿棵种树计划”,矿区恢复地种树成为矿业公司的承诺。“但是根据我们了解存活率并不高,大概只有 10%至20%。”程礼怡说,“甚至有一家矿业公司跟我们联络想要了解水宝盆栽种技术,他们提到他们几乎没有成功。”

慈心种树团队今年在戈壁区和铜矿开采区恢复地种植大约300多盆苗木,尽管在巴彦洪戈尔省的树苗存活率超过7成,铜矿区的树苗生长情形相对较不好,“种植两个月后,虽然树苗是活的,树苗的高度却变短。”程礼怡检讨背后原因,“我们推测很有可能是被动物啃食,因为四周没有架设围篱。”

沙尘暴也是不容小觑的苗木杀手,“我们的树苗在经过沙尘暴之后,上面覆满黄沙,所以这种情况下,要用水冲掉树苗上的沙土,不然会影响树苗的光合作用和存活。”程礼怡聊起夏季戈壁区依然有沙尘暴威胁,当地积极投入种树的非营利组织也面临相同困境,“他们在蒙古其他地方种树的存活情形都不错,只要认真照顾都有6、7成的存活率,可是在矿区周围种树就一直失败,就是因为沙尘暴太严重,植物整个被埋掉或覆盖,让它无法存活。”

在大漠种下希望的种子

蒙古大漠的逆境没让台湾种树团队却步,“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技术要调整,毕竟这是个开始,有开始就会有进步。”程礼怡的口吻像是大树般坚毅,“我们目前也还在试验阶段,在沙漠地区的种植量还要再增加,去累积这个项目的实用程度。”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慈心种树团队已经在蒙古13个点、7个省种植大约7300棵树,其中使用约5000个水宝盆,存活率为85%,这一张绿色成绩单让陷在泥沼中的蒙古人窥见希望的曙光。

“例如沙棘已经成长一倍高,落叶松的高度增加两倍、冠幅增加两倍,一年之内水宝盆把它养到非常大的状态。”程礼怡看着苗木逐渐抽芽茁壮,“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我们现在种的种树像沙棘、西伯利亚榆树,都是蒙古很普遍的树种,这些常用常见的树种有成效的话,未来就可以大量推广。”

洪水过后的绿色觉醒

今年7月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暴雨成灾,脆弱的环境生态问题也浮出水面。

 2023年7月,中国华北地区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极端暴雨,洪涝也在蒙古国冲出了气候调适的危机,“邻居的蒙古包没了,被洪水冲走了。”英雄(Baatar)目睹强降雨愈来愈捉摸不定,大批牧民迁徙到首都乌兰巴托外围讨生活,从草原到城市,依旧没躲过极端天气的诅咒。

《乌兰巴托之夜》是蒙古人耳熟能详的歌谣,歌词中宁静的夜晚、美好的未来,如今却变了调。今年7月初乌兰巴托暴雨成灾,降水量打破60年来同期纪录,来势汹汹的洪水冲毁色勒博河河坝,道路成了黄浊河道,周边住宅大楼遭殃淹水,蒙古自然无限基金会经理松吉德玛(Sunjidmaa)感慨说,过去春夏之际偶尔下雨,这种天气出门用不上雨伞和雨鞋,现在是不带不行。

当蒙古多了暴雨季

对蒙古人来说,气候变迁如同钟摆在强降水和干旱之间摆荡,松吉德玛依稀记得小时候四季分明,“现在春天和秋天都是风很大,很容易发生黄土风和沙尘暴,春天和秋天中间好像就没有夏天,就有了一个雨季。”

乌兰巴托四周群山起伏,图拉河从蒙古中北部迤逦流过市区,全国近半人口都住在这个草原城市,蒙古的年均降水量大约是250毫米,“可是今年有些地方到目前为止已经超过300毫米。”松吉德玛说,“以前暴雨问题比较少,所以当初乌兰巴托的城市规划较少考量洪水灾害,有些社区建筑大楼盖在河边,今年产生很多灾害。”

“因为山区和河边的森林被大量砍伐,所以只要一天降雨量达20毫米,往往就会出现洪水,而且水的冲力很大。”台湾慈心有机农业发展基金会种树专案总监程礼怡说,他们在乌兰巴托市郊打造7公顷的种树示范基地,基地正好位在旧河道范围内,“去年洪水把围墙冲破3个点,土石流流进基地,淹没很多树苗,我们特别做了疏洪的沟渠,今年经历了4、5场大雨,洪水没破坏基地设施。”

前所未见的暖干考验

乌兰巴托被封为“世界上最寒冷的首都”,然而在全球暖化的大背景下,蒙古正不断变热,在过去的80年中,蒙古平均气温上升2.25℃,平均升温比全球高了2倍多,高温和干旱的恶性循环也加速蒙古沙化,进一步助长沙尘暴,全球都无法置身事外。

2020年国际期刊《科学》(Science)上的一篇研究示警,蒙古国及其周边在内的东亚内陆地区可能已经跨过气候临界点,这一地区最近20年的暖干程度是过去260年来前所未见,异常高温让土壤水分迅速下降,反过来又导致热浪频发,这意味着不可逆的环境变化可能已经开始。

慈心种树团队在当地也面临极度暖干的考验,“土壤的含水量少到不可思议的状态。”程礼怡提起一年多来的种树难题,他们运用为缺水高温沙地设计的水宝盆种植苗木,并且因应沙漠环境不断改良,“即使用水宝盆,还是有很多其他技术要配合,来增加树苗周围土地的含水量。”

仰赖土地维生的牧民格外有感,夏季本来是草原丰美的时节,牧民在这个季节挤马奶、制作奶干,一如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描述的大漠风光。“现在天气愈来愈干热,今年草原长不出草来,夏季的马奶、奶干愈来愈少。”英雄感叹说,他在台湾儿童暨家庭扶助基金会的蒙古分社(简称蒙古家扶中心)担任社工员,也看见牧民的气候脆弱处境,“牧民家庭受到极端气候的影响最大。”

今年夏天洪水过后,“有一个家庭的院子里种了树,树长得很茂密,只有他的蒙古包留下来,受到的影响较小。”英雄对这一幕印象深刻,“树木保护了土地环境,也是居民的保护伞。”

在各种人类开发活动下,蒙古的森林大面积流失,图拉河流域有近300平方公里的森林遭到砍伐,加剧流域内水土流失的问题。程礼怡提醒,最根本的还是要在河川上游山区、集水区种树,因为上游的森林会吸存雨水,雨水不会在短时间内宣泄至中下游,并会慢慢释放滋养环境,当河流的水资源增加,也能进一步养育森林。

奄奄一息的大漠生态

蒙古政府致力在2030年前种植10亿棵树,增加植被覆盖率,当地牧民团体提出质疑的声浪,强调蒙古最主要的景观是草原,让草原再生更有意义。不过,放牧业也让草原承受巨大的压力,蒙古的羊绒供应量大约占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山羊总是把草场啃得一干二净。

程礼怡认为,草原恢复不是首要议题,蒙古河川干涸问题日益严峻,预估几十年内可能没有水资源可用,一旦河边周边的森林恢复,河流的水资源充沛之后,河流和河流之间相连的土地贮留地下水,土壤含水量变高,草原才有机会恢复。

干燥少雨的戈壁区也不例外,原有的灌木地景逐渐消失,“灌木有涵养水源的功能,一旦形成群聚的灌木植被,浅根性的草才有机会生存,草原才能恢复,而真正的沙漠区并不需要种树。”她阐述自然生态法则,“现在蒙古不管是沙漠、草原、森林都面临沙漠化,而且戈壁区的沙漠持续扩大,所以应该在沙漠边缘种植木本植物,形成绿墙,抑制沙漠化不停扩大。”

根据官方数据,过去10年来,蒙古超过1200条大小河流、湖泊干涸或断流,流动的生命力嘎然而止。程礼怡也在当地目睹奄奄一息的河川样貌,今年夏天慈心种树团队协助色愣格省一所生态学校的河边种树活动,“校长说,他小时候河边全都是树,都是森林,河流的水非常多。”她讶异种树时河边已经看不到任何一点树木的痕迹,“把树种回来,留住水资源,环境生态才能生生不息。”

环境教育从生活札根

蒙古人的绿色觉醒正在抬头,松吉德玛的父母亲叮嘱她,种树是人生必做的事,她满怀热诚加入慈心种树团队的阵容;英雄所学的专业是农学,并曾赴中国安徽农业大学攻读研究所,今年他参与慈心团队为蒙古家扶中心规划的种树工作坊,“种树最重要的关键是浇水,比如说戈壁省附近没有河流,水资源取得不易,水宝盆在戈壁尤其适用。”

种树护树工作坊是慈心基金会在蒙古推动的“播种”计划,由种树示范基地的环境教育中心开办一系列的课程和活动,内容包含种树基本概念、环境生态知识,以及户外种树实作教学等,每一场课程活动几乎以超额收场,迄今累计参与人数达900人,程礼怡聊起当地民众对种树课程的期待,“他们很想种树,可是有些人没有种树机会,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做才正确,有些人已经在种,可是种不好。”

“透过环境教育工作坊,一般居民也意识到种树的重要性,课后实际种树,大家觉得自己做了很有意义的事情。”松吉德玛看见他们脸上扬起微笑,“蒙古的10亿棵树计划是一个很大的目标,工作坊有助于达成这个目标。”

英雄津津乐道,工作坊结束后,家扶中心的扶助家庭用水宝盆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树,还拍照跟其他人分享种树点滴。另外,家扶中心收容无家可归者的家扶村,还拿出一块土地种植200棵沙棘和黑醋栗,今年沙棘结实累累,平时居民要吃到天然蔬果不容易,如今在小社区内就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水果。

程礼怡侃侃而谈心中的永续产业梦想,“我们希望希望当地人可以走出以种树为业的生计,蒙古的总体失业率超过30%,而且75%土地沙漠化,如果我们可以带动种树产业,一方面可以改善生活,一方面环境会更好,这是双赢的做法。”

9月初秋,她刚从蒙古回到台湾,在大漠奔波的路程超过一万公里,旋即又马不停蹄盘算新计划,“明年我们会试验一些具有经济价值的树种,像是黑枸杞、沙漠型的沙棘,梭梭树也很适合沙漠,而且可以接种很有价值的中药肉苁蓉,这些在当地已经有小规模的生产。明年也想在戈壁区推广,让当地人有比较好的经济收入,这样的话环境也有机会慢慢恢复。”

面对环境和气候逆境,往昔的《乌兰巴托之夜》能找回吗?这是蒙古人的殷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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