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主流輿論,常喜好拿「外蒙」與「內蒙」進行比較,並說明內蒙選擇自治是「正確的」,而外蒙選擇獨立是「錯誤的」,於是推演出如果蒙古國人民要想過上好日子,只有一條路可走:好好跟中國打交道──但這恰恰是蒙古國民在心理上抵制中國的根源。
近期「內蒙古」3 個字,在中國社交軟體上成為禁忌的詞彙,甚至有部分蒙古語話題的網站也被關閉。主因是內蒙古教育廳傳達「加強漢語教學」的政策文件出台後,在內蒙古當地引起輿論波瀾。
雙語教育的爭論,涉及中國憲法裡規定的民族平等問題──蒙古族學者和學生家長大多認為,新措施將令蒙古語言的生存陷入危機。
但關鍵更是:如今當內蒙古人的「認同問題」再一次浮上台面的同時,內蒙古自治區 v.s. 蒙古國(中國人多稱外蒙古)之間的比較、相關歷史的探討,也在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讓北京政府當局格外敏感。
筆者曾有兩次參訪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的經驗,亦有多次自行前往內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的自助旅行體驗。在此先向大家介紹一下兩地如今許多顯而易見的差異之處,從而探討「兩蒙」背後複雜的歷史、文化與政治糾葛,幫助大家認識這個議題:
千萬別對蒙古國人說「外蒙」
當飛機一降落烏蘭巴托機場,入境蒙古國的感受,便立刻和在中國時大不相同:從街景到語言,這裏都充滿了「異國情調」,或者說和許多中亞國家十分類似,完全可以體會到蒙古國早已經不是中國(或說「中華文化」)的勢力範圍。
蒙古國也是目前全球人口密度最低的國家之一:其國土面積 156 萬平方公里,約等於 43 個台灣那麼大;其境內總人口數卻只有 300 餘萬,相當於一個臺北市。
蒙古國人普遍體型壯碩、行事剽悍、表情剛毅,日常服飾上則有很多人保持傳統穿著。另外相較於日本人或韓國人(兩者近年均在當地有許多投資),蒙古國人其實多半不太喜歡所謂的「中國人」。
尤其是,千萬別對蒙古國人說台灣不少人因小時候受的(大中華)教育,而慣用的「外蒙」兩個字。這對當地人來說,是高度不尊重他們主權的事情。
筆者參訪蒙古國時,就有同行者不小心脫口而出外蒙兩字,結果被蒙古國人直接回擊:「你們現在連國家都不是!」
內蒙古:滿滿的「中國特色」
走訪內蒙古自治區,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除了體會到「山川壯麗、物產豐隆」,各大城市均與今日中國的二、三線城市無甚差異,更是充滿了「中國特色」,至少講普通話時完全通行無阻。
每當遇到內蒙官員的朋友(也是蒙古族人)講到「外蒙問題」,普遍有以下三個反應:
首先,「我們內蒙人的『血統比較純正』,是成吉思汗黃金家族後裔,元明清時期就世代居住於此。我們老祖先成吉思汗、忽必烈既然『也是』中國人,這是現在中學歷史的必考題,那我們當然『也是』中國人⋯⋯」
其次,「我們內蒙古『經濟發展比較好』,號稱中國的『新月沃土』,東林西礦、南農北牧,它的人均草原、森林和耕地面積均居中國第一,畜牧業綜合產能居全國五大牧區之首⋯⋯。換言之,內蒙古人普遍「比較有錢」,生活條件更好⋯⋯」
第三,「外蒙古『雖然(看似)獨立』,但『所託非人』、經濟狀況不好。現在內蒙古隨便一個主要城市(呼和浩特、包頭、赤峰、通遼、烏海、呼倫貝爾、烏蘭察布、鄂爾多斯烏蘭浩特)人口都比整個外蒙多,外蒙獨立後政治上受到蘇聯的制約,淪為附庸國,經濟還是依賴中國⋯⋯」
筆者研究過今日「內蒙古自治區」的歷史形成和地緣政治,它之所以沒有選擇外蒙的獨立道路,與上述的血緣、地理、經濟、國際因素等交織有關。但情況並沒有內蒙官員說得如此「簡單」:
正是因為內蒙古各盟旗的郡王,與中國歷朝歷代或政權輪替之間,不同的意識形態相互交雜、掣肘,導致內蒙古在「完全獨立」與「完全中國化」之間,始終有不同的主張彼此拉鋸、也一直可說懸而未決,導致目前的「自治」成為最大公約數,但底下卻仍暗潮洶湧。
簡單來說,如今許多內蒙的各界領袖,既想承襲「優越的蒙古人歷史傳統」,卻也不想擺脫「有錢有勢的中國身份」。
有意思的是,內蒙人看「外蒙」,總認為是俄羅斯的附庸國;蒙古國人看內蒙,則是中國的附庸地區。彼此背後都有強大的靠山,「兩蒙一家親」也因此成為雙方都不可能有共鳴的政治詞彙。
「秋海棠變老母雞」:國民政府是怎麼「失去蒙古」的?
為何「中國內蒙自治區」和「蒙古共和國」,主要居民同屬蒙古族人,卻發展成今日「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現狀?這要從二戰末期的國際局勢講起:
(中國被排除在外的)《雅爾達協定》之後,國民政府意識到蒙古問題的談判癥結在莫斯科──畢竟蘇聯當時已是蒙古的「保護國」。但如何從史達林手上「討回蒙古」,是高難度的政治問題。
按照時任「中華民國總統暨盟軍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蔣介石指示時任中華民國外交部長宋子文的想法,是在對俄談判中「避免涉及外蒙古問題,並堅持維持外蒙古之現狀」,即給予外蒙古高度自治的同時,保持中國對外蒙古的「名義宗主權」,將外蒙古問題「擱置下來」。
然而,蔣介石這樣的小心思,卻被老狐狸的史達林給識破,蘇聯扔搬出《雅爾達協定》,稱如果不解決外蒙古的「歸屬問題」,那麼蘇聯將拒絕對日宣戰。史達林還加碼威脅:「放棄外蒙古對國民政府更有利,否則外蒙古將聯合『所有蒙古人』一起爭取獨立。」外蒙加上內蒙「一起獨立」,對國民政府而言顯然是最不利的局面,導致雙方談判陷入僵局。
接著,蔣介石派出兒子蔣經國以「私人名義」拜會了史達林。根據蔣經國自傳文集《風雨中的寧靜》所述,當時他近乎懇求地說道:「今天日本還沒有趕走,東北、臺灣還沒有收回,一切失地都在敵人手裡,反而把這麼大一塊土地割讓出去,那豈不是失了抗戰的本意?中國國民一定不會原諒我們,會說我們出賣了國土。」
然而,史達林卻直言不諱道:「你要知道,今天並不是我要你來幫忙,而是你要我來幫忙,倘若你本國有力量,自己可以打日本,我自然不會提要求。」
「外蒙」致力建國半世紀,終在戰後正式加入聯合國
中蘇的「外蒙問題」談判,國民政府節節敗退:除了承諾外蒙古將「保留最大限度的自治權」,後來甚至以允許蘇聯駐軍外蒙古作為交換條件──但這些均被史達林否決。
最後蔣介石只好妥協:只要蘇聯在東北(「偽滿洲國」歸還中國)、新疆(停止支援「藏獨運動」)及中共(不干涉國民黨在戰後「清黨剿匪」)等問題上滿足他的條件,那麼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將在外蒙古獨立一事上做出讓步。
職此,《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正式簽訂。當中指出:茲因外蒙古人民一再表示其獨立之願望,中國政府聲明將於日本戰敗後,如外蒙古之「公民投票」證實此項願望,中國政府當承認外蒙古之獨立。
到了 1945 年 10 月 25 日,外蒙古真的舉行了「全民獨立公投」:參加投票的蒙古公民完全沒有人反對獨立。這場國民政府後來稱「老大哥蘇聯在背後操作」的獨立公投,最後以 97% 贊成票、3% 的無效票、 0 人反對通過。1946 年 1 月 5 日,國民政府正式承認「蒙古人民共和國」獨立。一切看似如此「你情我願」,中國地圖也正式從「秋海棠」變成「老母雞」。
1950 年代起,蒙古人民共和國數度申請入聯,(當時已「退守」台灣、但還未退出聯合國的)中華民國政府為此還動用過唯一一次安理會否決權。最後蒙古人民國入聯案仍在 1961 年通過(蔣介石棄權),正式成為聯合國會員國。
回溯歷史,「丟掉蒙古」到底是國民黨的責任、抑或共產黨的責任?筆者認為這個問題恐怕是問偏了:
當我們後人能理解國、共兩黨當年其實都是「共產國際」一手扶植的小老弟時,歷史給出的答案其實很簡單:蘇聯作為蒙古獨立的堅強後盾,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對「難兄難弟」其實也無可奈何。
更重要的是,蒙古人看到中國人討論這個問題,也必然眉頭深鎖:(今日的)蒙古國早自 1911 年大清帝國滅亡後,就不斷致力於獨立運動,期間曾在 1919年「被中華民國出兵」取消自治、1921 年在蘇聯支持下又恢復獨立;1937 年起又陸續擊退日軍侵略,並到 1945 年正式「對日宣戰」取得勝利,終至在蘇聯支持下成功獨立。
嚴格來說,蒙古人的國祚甚至比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都長──還在以「外蒙」稱之,顯然是「中國人」的歷史認知有問題!
今日蒙古國:泛北亞地區的民主燈塔
蒙古國依公投結果選擇獨立,內蒙地區則選擇自治、依附在中國的框架下。兩蒙因此從來就不「一家親」,也沒有人高喊過「一個蒙古」的原則。
烏蘭巴托執政當局,目前在其國際政經策略上的主流,打的更是「拉攏美日、抑制中俄」的牌:
現任蒙古國總統巴特圖拉噶是「武打明星出身」,據說柔術還比俄羅斯總統普丁高段。他競選時因訴諸「蒙古民族主義」、成功當選蒙古國總統,上任後大力拉攏美、日兩國的力量,用以抗衡中、俄兩國對蒙古國的深遠影響。
蒙古國在上世紀 90 年代蘇聯解體時,也搭上第三波民主浪潮,發生了政治革命,導致 1992 年正式改國號,由當時社會主義色彩鮮明的「蒙古人民共和國」、改為今日的蒙古國,同時頒布了一個實行多黨制的憲法,並開始向市場經濟過渡。
如今攤開「泛北亞」的政治地圖,相較於俄羅斯、哈薩克、烏茲別克、吉爾吉斯、中國等,蒙古國堪稱少數定期舉辦大選、相對穩定施行多黨制的「民主燈塔」。
但經濟上由於地緣關係,仍過度依賴中國,在蒙古國內始終是一項喧囂的政治議題:蒙古國政壇面對中國的「戰狼外交」、「鋭實力」、「以商逼政」等等手段,同樣有著許多爭議與不同聲音。
筆者行走於「兩蒙」的江湖之間,發現「蒙古學」在蒙古國自然貴為國學、在中國卻變成「少數民族研究」──如今「蒙古學」的討論聲浪在中國境內再起,自是北京政府不想面對的敏感議題。
而中國的主流輿論,常喜好拿「外蒙」與「內蒙」進行比較,並說明內蒙選擇自治是「正確的」,而外蒙選擇獨立是「錯誤的」,於是推演出如果蒙古要想促成經濟成長、蒙古國人民要想過上好日子,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好好跟中國打交道。
但這恰恰是蒙古國民在心理上抵制中國的根源。也和今日許多香港、台灣民眾看待中國的心情,可謂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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