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4日星期一
尹湛纳希的大学
从十七岁起,每每他的母亲满优什佧住娘家的时候,尹湛纳希作为随从就来到喀喇沁右旗,而且经常到喀喇沁王府拜访,这是因为,母亲是王府的远房亲戚,而且王府与忠信府有其女儿与尹湛纳希的婚约,尹湛纳希对王府的拜访,既有访亲戚之意,又有敦促王爷完婚之图。或许王爷觉得十四岁的女儿年纪尚幼,或许因为品爵较高的王爷对忠信府不太放在眼上,或许有其他原因,总之王爷迟迟没有答应尹湛纳希完姻的请求,只是把他羁留在府上,至尹湛纳希二十一岁时,王府的小姐因染病而去世,尹湛纳希才中断与王府的四年的交往。在这段时间里,尹湛纳希广泛地阅读王府里的藏书,使他的学问大有增益,用现代人成长阶段来比照,这四年则正是尹湛纳希的大学阶段,那么喀喇沁王府就是尹湛纳希的大学。
大学的概念,是近代才有的,时间是在清末民初。历数中国古代的教育,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从商周的庠序到孔子的杏坛,那些教育都应该是基础教育,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是一个人文荟萃的地方,很有现代大学的特点,“论而不治”促进了当时社会思想大的发展,可惜时间比较短暂,后世并没有得以很好地继承。汉代的太学则更似今天的大学,其成员多为贵族、官员子弟,是为当局培养后备干部的,相当于现代的党校,并非以学问为目的,尽管出了诸如李膺、陈蕃、马融、郑众、郑玄、蔡邕等大家,但并非是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其实我们今天很多所谓的大学也不是。隋唐的国子监,有如汉代的太学,都是官方的学校,唐代很多进士都出于国子监,并且以此为荣,国子监的性质可见一般了。若说同现代大学最为相近的当是宋明书院。在宋代,书院是各地军州设立的教育机构,但是由于但是的学术名流的介入,其教育的性质已经从基础教育上升到高等教育了。即已从“教其书而习其句读者”上升为“传道授业解惑”了。这些人是以学问为旨归的,把研习学问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如张载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这一点就如同蔡孑民先生所论述的“大学乃研究高深学问的地方”的观点一致了。我们看一下朱熹的《白鹿洞书院学规》,就会更加明了。学规是这样讲的:
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各记览, 为辞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
宋儒这种教育理念在明代仍有影响,如顾宪成、高攀龙的东林书院就是如此,而且将儒学之“道”进而内化一种斗争精神,成为与权臣和阉党斗争的重要支柱。但是到了清代,由于中央集权的加强,由于文字狱的叠兴,文人则远离政治,转而专注考据,其学术研究则是师徒相传,提携砥砺,书院之风则大衰矣。“著书只为稻粱谋”(龚自珍语)则是清人学问的写照,然而这种学问与那种学问相去甚远。尹湛纳希在王府的读书则正与当时的读书人相反,是远利欲而学问的,所以我们说那儿是尹湛纳希纯粹的大学。
第一, 尹湛纳希此时的学习基础学习基础上的对高深学问的探究。尹湛纳希出身于诗书世家,忠信府环境优美,经济实力雄厚,而且有较优秀的文化传统,他的父兄是当时有名的学者、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忠信府有很多藏书,是漠南蒙古最大的私人图书馆。尹湛纳希自幼就受较为严格的蒙汉教育,他通晓蒙、汉、满、藏四种文字,而且阅读颇丰。在学习四书、五经、《孝经》《龙文鞭影》《古文观止》《诹吉便览》的同时,还阅读《三国演义》《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水浒传》,其中的故事他已烂熟于心。此时的尹湛纳希,在忠信府这文化精英荟萃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了。但是这对于后来成为著名的诗人、作家、学者的尹湛纳希来说,远远是不够的,还仅仅是一个基础。要想学有所成,则必须在此基础上建造楼阁,而且这个楼阁应该是自己的,用自己的知识、见识、能力、学养和心血来建。要想完成这一宏愿,那就必须做更深入的学习,而这种学习则恰是在喀喇沁王府完成的。
第二, 尹湛纳希的学习是以学问为旨归的,没有任何利欲和奢望,读书和研习学问成为他生命的一种方式,这既符合大学的精神,又应该是大学造就人才的必然结果。“百里背砚”的故事对于了解尹湛纳希的人来说都应该是熟知的了。但这块砚台上的“花开”“及第”四个字似乎很少有人在意。其实这四个字则正表现了在尹湛纳希的心目中存在着读书致仕的思想,而且在他晚年的文章里,也有对满清政府禁止蒙古读书人参加科举的批评,读书致仕,名满天下,做官做事,大济苍生,从而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之不失为是一条捷径。这应该是尹湛纳希家国情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他儒家思想的重要体现。然而通过科举来博得功名是行不通,他是一名蒙古人,根据清政府的民族政策,蒙古人是不许参加科举考试的。他们只有通过因袭或军功才能等到朝廷的重用,而这两点,尹湛纳希都没有,对于他来说只有读书。然而这种读书,在一般人看起来,是毫无用途的,也是毫无前途的。但是对于尹湛纳希来说,具有丰富自己,修养自己,著书立说,名垂后世的重要意义,并且有能够以此来开化民风,促进民族进步的重大功效。由此看来,尹湛纳希的读书行为是以修养学问作为终极目标的,它已内化为尹湛纳希的一种生存方式,是其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这种行为,这种心态,则必使尹湛纳希心无旁骛,心沉似水。因而尹湛纳希在喀喇沁王府的用心潜修,必能使其学问与日俱增。纵观近代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的人,其在大学时代学习研修的精神无不如此。
第三, 宽松而自由的自主式的学习方式,有利于尹湛纳希的探求与思考,有利于其学问的养成,使自己的学问自成一体,这一点也应该与大学的精神相一致的。现代大学,特别是研究生,决不止是把握前人的知识,而是在于建设研习者自身的学问,从而为人类思想提供更新的更有益的东西。有可能有人会说喀喇沁王府并不具备大学的体例:既无教授,又无学员,也乏教程,更无体系,怎能称得上大学呢?其实这种看法,就把大学看得太机械了。下面我们关照一下喀喇沁王府,让我们对这一地方有一更深一层次的认识。喀喇沁王府位于今赤峰市锡伯河北岸,王府坐北朝南,北依马鬃砬子,有三重山峦为屏障,并与两翼土山形成环抱之势,锡伯河从西南流向东北,河南岸有十八座山崖并列。这里是松林遍布,牧草茂密,水肥土壮的清代木兰东牧场。王府于此前有照,后有靠,规模宏大,气势非凡,经过几代人的经营,人文气息蔚为大观,其读书室的对联就是:“崇文尚武无非赖尔多士;正风移俗有所望于群公。”其中文化底蕴可略见一斑。更主要的是王府丰富的藏书为尹湛纳希读书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文化息壤。其中藏书楼就收集图书上万册,古今中外,样样齐全,再加之色伯克多尔济王爷经常往来北京,每次归来,必带回上百卷新书。这为尹湛纳希接触最新的文化信息提供了可能,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为它的学问开辟了更大的空间。再有,色伯克多尔济王爷本身就是风雅之士,爱才之人。而且其交游广泛,见多识广,堪为尹湛纳希的导师。尹湛纳希从他的言语谈吐中得到很多启发,迪通心智,深研学问。再加上与王府诸色人等,皆非等闲之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以一颗虔敬的心待人待物待学问,必能使自己时时刻刻都有收益。王府中的小姐公子甚至丫鬟仆人,都可以是他的同学。他的未婚妻王爷之女就是一个聪明灵透的人儿,而且二人关系很好。王爷的儿子旺都特纳木济勒从小就非常仰慕尹湛纳希。还有一个叫少谷的朋友,帮助并且指给他文学创作的道路。他们这种师生与同学的关系是松散的,自由的。正因为松散和自由,才为尹湛纳希提供了无限的空间,使得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发展,构建自己的学识体系,从而成就了一代伟大的文学英才。
第四, 尹湛纳希此段时间的学习,使之收获颇丰,是他学问的发轫期,文学创作的起点,为其以后成就的取得奠定基础。学习读书应该是尹湛纳希王府生活的副产品,他最初的意愿是来王府完婚的。这桩婚事是尹湛纳希九岁时随父亲旺钦巴勒到北京时,色伯克多尔济王爷亲口与他父亲订下的。尹湛纳希的母亲及他本人是抱着积极态度与王府交往的。尽管王爷对尹湛纳希本人很好,但他此时对此事的态度却不很明朗,不以为意,致使其婚事一拖再拖,在这段时间里尹湛纳希的内心非常矛盾,非常困惑。后来他的未婚妻又不幸夭亡,这又使他非常痛苦。这应该是尹湛纳希最难以抹去的记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段感情经历本身就是一段好文章。因而,它便走进了尹湛纳希的小说《红云泪》里。《红云泪》是尹湛纳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蒙古族文学史上由文人独立创作的和以现实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红云泪》的完成,当然得益于他这一阶段痛楚的人生经历,但仍与他此时深厚的学养密切相关的。人们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只是因为知识分子以其深厚的学养培养出一颗极其敏感的心,他能感知到社会些微的变化,从而洞察到社会的走向,他有自己的情感世界,有自己的知识构架,有自己的思维习惯和思维方式,有自己的人生观好、世界观和价值观。如孟子所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此时的尹湛纳希通过他的学习研修,他的理解力得以提高,他的智慧得以飞升,他的境界得以升华,于是他开始了他的史学研究,开始了诗歌抒情,开始了小说创作,作为蒙古族的一个文化高峰的尹湛纳希的形象已经矗立起来了。试想,没有王府的学习与情感经历,尹湛纳希的成就是不会超过他父兄很多的,是很难完成他父亲写了七回就搁置在那儿的《青史演义》的,是不会完成他不朽的著作《一层楼》《泣红亭》《红云泪》的。
哎,现在看起来,尹湛纳希来到喀喇沁王府,或者说喀喇沁王府来了尹湛纳希,真是以此难得的际合。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邂逅,应该说是一个恰当的人来到了一个恰当的地点;或者说一个恰当的地点来了一个恰当的人。作为一个学人,作家,当他的知识积累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他一定会向更高一层次探求,对学问做更深入的追寻。尹湛纳希来到喀喇沁王府是一个偶然,但就学问和知识与学人作者之间关系上来看,则是一种必然,那是一颗探求知识与学问的心与知识学问的碰撞,犹如探矿者来到深山发现含量巨大、品位极高的富矿脉,他的喜悦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它对于创造一代英才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的。
当我们关注尹湛纳希的大学时,我们不免反思一下我们的现在的所谓的大学,总觉得现在的大学与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相去甚远。我们现在大学似乎从体制到目标,从心态到学问,都有悖于大学真正精神的——研究高深学问这一宗旨。有很多学校其实并不是大学,只能说是职业培训机构,无论是教授还是学员,都把利益放在第一位上,在学问上沽名钓誉,一无所长,毫无建树,根本就造就不出大师级的人物,这样的大学称其为大学真是一种悲哀,莫不如直接称其为职业培训学院好了。“大学”应该是贵族化的,泛大学化只能是大学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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