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4日星期五

蒙古人是人类中最为盛气凌人和不可一世的民族

蒙元时代的中西交流促成了西方世界遥远的“丝儿国”记忆的复活,但无论是柏朗嘉宾还是马可.波罗,他们关于东方的印象里都没有为儒学留出相应的位置。这种致命的缺失,再辅以基督教世界审视东方时那傲慢的目光,注定了“丝儿国”记忆的复活只能是一种不完整的复活。

1、间谍眼里的傲慢
1245年4月16日,是基督教的复活节。奉罗马教皇之命,六十五岁高龄的意大利基督教徒柏朗嘉宾在这一天从法国里昂启程,准备出使蒙古。

尽管年纪老迈,但柏朗嘉宾身体还算强壮。在两年半的时间里,老教徒万里跋涉,于1246年4月4日抵达伏尔加河畔的钦察汗国拔都的金帐,随后又于8月24日抵达哈剌和林,并有幸参加了蒙古贵由大汗的登基大典。1247年11月24日,忠贞的老教徒完成了他的使命,返回里昂。
和汉唐年间频繁东来的波斯、罗马使节有所不同,柏朗嘉宾的东方之行所追求的早已不再是神秘的丝绸和巨额的利润,在他苍凉的背影后面,有着史上最宏大的历史背景。

蒙古人在13世纪征服了东亚和中亚的大部分地区,并继续向欧洲推进,一度挺进到波兰和匈牙利。对此西欧诸国惶惶不安,急欲刺探蒙古人的军备实力、做战韬略以及最新动向,以制定抵御进犯的良策。而这正是罗马教皇派柏朗嘉宾出使蒙古的真正原因。此外,在委托柏朗嘉宾带给蒙古大汗的信中,教皇还试图规劝蒙古人皈依基督教和接受洗礼,甚至希望与其建立友好的盟邦关系,当然,这些目的最后都没有达到。

作为缴呈给教廷的报告,柏朗嘉宾归来后写了一部《蒙古史》。报告重点介绍了蒙古人曾进行过的战争、已征服的地区、所使用的武器装备、最擅长的战术特征以及尚未归顺的敌人。这份报告也能够证实,柏朗嘉宾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罗马教皇派出的“军事间谍”。

对于自己的身份,柏朗嘉宾本人并不隐讳。在报告的序言里,他直言道:“为了能够奉教皇之命而实现上帝的意志,为了替基督徒效劳,我们至少要真正洞察这些民族的意图和计划,将之揭示给基督教徒们,为了……使基督教诸民族不会遭到大规模的杀戮,我们难以钟爱自身。”

历史上,东来的使节已经数不胜数。每一滴水里都会有一个崭新的太阳,每一个西方使节眼里也都会有一个崭新的东方,但一个军事间谍眼里的东方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恐怕得算柏朗嘉宾首开先例。当然,作为一份旨在说服基督教世界相信蒙古人必然西征,要求基督教国家早作战争准备,甚至提前对蒙古人宣战的报告,在对东方世界的描述过程中掺入一些不怀好意地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总体而言,柏朗嘉宾对东方世界的印象相当糟糕。蒙古人给他最直接的感觉是鄙视所有人,丝毫不尊重他人,无论对方尊贵与否。在哈剌和林的皇宫里,柏朗嘉宾结识了俄罗斯王公、格鲁吉亚国王和王后以及许多伊斯兰世界的苏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得到蒙古人的尊重。相反,柏朗嘉宾却发现,“那些指派接待来使的鞑靼人,无论身份多么低微,却始终大摇大摆地走在使臣的前面,并始终占据首席和最高的位置”。在这位老基督徒看来,蒙古人是人类中最为盛气凌人和不可一世的民族。

蒙古人的性格留给柏朗嘉宾极坏的印象:暴躁易怒。柏朗嘉宾感叹:“在他们之中几乎发现不了任何真挚直率的性格”、“这些人无论在吃喝和其他处世为人方面,都十分直率”、“总而言之,列举他们的丑陋恶习太费笔墨,我确实无法将之一一记录下来”。

不论如何不愿意,应该承认,柏朗嘉宾所看到的、听到的和说出来的,是实情而非诬蔑。对蒙古民族而言,十三世纪是一个充满了血腥、暴力、屠杀与掠夺的时代。原始武力征服的快感理所当然会促成胜利者对失败者或臣服者的暴躁;骗开城门然后撕毁诺言大肆屠城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上演过;至于贪婪和吝啬,驱使着蒙古骑兵跨上战马最原始的动力,本就莫过于掠夺。

也许是为了加深基督教世界对蒙古人的恶感,柏朗嘉宾还提供了许多蒙古人生活方面的细节。他们吃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蒙古骑兵驰骋千里,轻装速进,素无后勤补给,多靠以战养战。遭遇攻坚难下,以马驹和羊水充饥,并非怪事。至于从不用水而只用肉汤洗刷盆碗,而且肉汤还要回收,则确属实事。

蒙古人从来不洗系犬索,认为将它们洗干净挂起来晾晒的话,天神就会大发雷霆,似乎也可视为柏朗嘉宾所谓的蒙古人从来不洗衣服这一说法的源头。作为一个称职的间谍,柏朗嘉宾不会在报告中面壁虚构。

老教徒站在基督教文明的高度上,小心翼翼地野蛮而强大的蒙古汗国。在哈剌和林贵由可汗的登基仪式上,柏朗嘉宾见到了可汗的玉玺,玉玺上所篆刻的“上天有神,凡间有贵由汗,神的力气,全人类皇帝之玉玺”的字眼让这位老教徒深受刺激。他在报告里告诫基督教世界:蒙古人不畏惧世界上的任何地区,他们正筹划着向我们开战;贵由汗已经举起了反对教廷和罗马帝国、反对所有基督教王国的大旗,除非我们能够无条件归顺贵由汗。

柏朗嘉宾拒绝归顺,理由之一是:“由于鞑靼人的强悍,基督教徒归附他们觉得是可鄙的”,再没有比文明归附于野蛮更让人深感耻辱的事情了。

柏朗嘉宾还记录下了蒙古人的傲慢:窝阔台大汗曾经修筑过一座叫做斡密立(amyl)的城池。蒙古人相信,在这座城池以南,居住着许多尚未开化的人,“这些蛮夷人没有任何语言,甚至在腿部也没有关节。如果他们不慎跌倒在地,无他人助一臂之力是不可能重新站立起来的”。

600年的时光,想要在生理上进化出膝关节固然太短暂,但仍然没能在帝国的视野里进化出膝关节,则未免太悲哀了。

当然,柏朗嘉宾带回欧洲的也并非全是坏消息。

在哈剌和林,柏朗嘉宾度过了大草原上的晚秋与初冬。1246年11月13日,老教徒决定踏上返乡之路。临行之前,贵由大汗请他带几位蒙古使节返回欧洲,但遭到了拒绝。自身间谍的隐身份强烈地提醒着柏朗嘉宾:“我们惟恐他们刺探我们国家的活动”,老教徒担心,如果蒙古人看到了基督教世界之间的永不消停的内讧和战争,必然会受到鼓励而加快西侵的步伐。

在给教皇的报告里,柏朗嘉宾用他的坦率和真诚,如实地说出了自己拒绝蒙古使者的另一重并不光彩的担忧:“我担心他们会被处死,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常常表现得易怒和傲慢。”

因为害怕自身的傲慢可能招致灾祸而没有带回蒙古使者,柏朗嘉宾却带回了贵由大汗的傲慢和恐吓。教皇英若森四世曾经傲慢地告诫大汗要“畏惧上帝的愤怒,不要进攻基督的国土”,在给教皇的回信里,大汗却宣称他不相信基督教,只信仰伟大的长生天,在长生天的庇佑下,蒙古骑兵已经征服了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的所有土地,教皇也应该像世界上所有的君主一样,率领自己的臣民“立即前来为我们服役并侍奉我们”,否则,“其后果只有长生天知道”。

2、使节们眼里的迷茫
贵由汗的傲慢让教皇持信的双手战栗,但柏朗嘉宾的报告还是给基督教世界留下了一线希望。至少他对贵由汗的描述让人有一种亲敬之感:40多岁,中等身材,聪明过人;遇事深思熟虑,举止严肃矝重,从不如普通蒙古人那样放肆地狂笑,或仅凭一时的心血来潮而轻举妄动。大汗身边的一些基督徒告诉柏朗嘉宾,“他们确信他将会受洗皈依而成为一位基督教徒”,理由是大汗将一些神职人员留在了自己身边,还给他们发放俸禄;此外,大汗的金帐前面还设有一个微型的基督教堂,这在其他的蒙古首领那里是见不到的。

柏朗嘉宾回到里昂之后不久,由基督教修士阿塞林率领的另一个出使蒙古的使节团也回到了欧洲。阿塞林没有见到贵由汗,只在外高加索东部见到了蒙古大将拜住(Baiju)。相对于柏朗嘉宾,阿塞林身上文明的傲慢要严重得多,他盛气凌人地指责拜住的过分杀戮,要求他向罗马教皇虔诚地忏悔和投降。

阿塞林之所以能够留下性命返回欧洲,得感谢贵由大汗派出的景教徒使者及时抵达拜住的营帐。使者带来了贵由汗新的外交政策:大汗希望联合基督教徒们的十字军,合力进攻埃及的伊斯兰教马木鲁克王朝。

和柏朗嘉宾一样,阿塞林也给教皇带回了一封措辞傲慢的大汗的书信。不同的是,他还带回了两位蒙古使者。

与此同时,另外两位蒙古景教徒使者正在塞浦路斯谒见法王路易九世。他们为这位狂热的基督徒带来了大汗目空一切的傲慢:“大地的王”汗向他的“儿子”法兰克国王慷慨许诺,他将保护所有的基督徒,并与他们一道消灭信仰伊斯兰教的“撒拉逊人”。

伊斯兰世界这个共同的敌人增加了教皇、路易九世们对蒙古人的好感,蒙古人目空一切的傲慢又让他们提心吊胆。基督教世界的欧洲陷入了一种辗转反侧的困境,修士安德鲁于是被左右为难的路易九世再次派往贵由大汗的金帐。

安德鲁没有带回路易九世最希望得到的消息。贵由汗英年早逝,修士见到的是代替大汗摄政的遗孀海迷失,海迷失把他们当作朝贡的使节予以接见。年轻的寡妇赐给安德鲁们大量的马匹金银,“赐”给路易九世的则是一封近似于最后通牒的书信:“这封信是我们给你的一个警告,因为如果你不同我们保持和平,你就不能获得和平。长老约翰起而反对我们,某某国王也反对我们,所有这些人都已被我们杀死!因此,我们命令你,每年必须进贡金银,其数量则足可赢得我们的友谊为准。如果你不这样做,我们将摧毁你和你的人民,如同我们对待上述诸人那样。”(约因维尔:《圣路易传》)

当着安德鲁们的面,睿智的海迷失皇后还充分展示了她随机应变的高超手腕。她召来了几位还没有臣服于她的国王,然后搭起教堂,对他们说了这么一番话:“列位君王,法兰西国王已来向我称臣,这是他进贡的礼物,如果你们不归顺我们,那我们就要派他去打你们”(约因维尔:《圣路易传》),据安德鲁说,许多人因此选择了归顺。

除了那封赤裸裸的恐吓信,生性乐观的安德鲁也带回了许多生动离奇的“好消息”,譬如成吉思汗曾在梦中得到过神的允诺,并皈依了基督教;大汗的母亲、妻子也信奉基督教。事实上,这些“好消息”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蒙古的克烈部、汪古部里确实有很多景教徒;大马士革到哈剌和林沿线也确实还存留着许多的基督教堂;旭烈兀汗的军团里有大量的基督教徒;攻破大马士革的时候,基督教徒们走上街头,高举十字架,唱着圣诞歌,像欢迎十字军一样欢迎着蒙古军队。这些纷繁杂乱信息,让整个欧洲陷入了一种迷茫:蒙古人,究竟是敌是友?

3、鲁布鲁克眼里的希望
1253年夏天,奉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秘密命令,基督徒鲁布鲁克从君士坦丁堡出发,前往钦察草原,去会见钦察汗国国王拔都之子撒里答。基督教世界广泛传说这位撒里答信仰上帝,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看完法王的书信,撒里答告诉鲁布鲁克,他没有权力作出决定,他们必须去见他的父亲拔都;看完法王的书信的拔都也告诉鲁布鲁克,他也没有权力作出决定,所以他们必须去哈剌和林拜见蒙哥大汗。

作为给路易九世的报告,鲁布鲁克后来撰写了一部《东行纪》。对于自己出使蒙古的真正使命,《东行纪》里并无清晰的交代。鲁布鲁克的态度很吊诡,一方面,他携有路易王写给蒙古大汗的信函;另一方面,无论是在普通的蒙古官员面前,还是当着撒里答、拔都或者蒙哥大汗,他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路易王正式的使臣。鲁布鲁克如此向路易王报告:“我十分谨慎地绝口不提我是您的使臣”,这表明,鲁布鲁克否认自己的官方使节身份,其实是路易王的要求。

对此,《圣路易传》的作者约因维尔给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而且看起来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完全可以肯定,他(路易九世)对于曾向蒙古遣使十分后悔(指安德鲁的蒙古之行)”。作为正式使节的安德鲁,带回来的不是蒙古人对基督的皈依,相反,却带回了海迷失皇后恐怖的最后通牒。蒙古人的铁蹄和弯刀让欧洲胆战心惊,路易王既希望对蒙古人采取某种手段,又害怕正式的使节交流会像安德鲁的出使一样,加快、加深彼此间关系的恶化,如此,他所能选择的,无疑只能是让鲁布鲁克极力否定自己的官方身份。

作为路易王的秘密使者,鲁布鲁克从来不说自己到底担负了什么样的神秘使命。有人揣测他的东行可能带有一种窥测蒙古人动向的目的,不过与柏朗嘉宾呈递给教廷的报告有所不同,鲁布鲁克的《东行纪》很少提到蒙古人的战术、军备,相反,大量的篇幅被用来描述蒙古人对基督教的反应、大汗身边的异教徒;此外,鲁布鲁克还极力请求撒里答、拔都和蒙哥大汗,请他们允许自己留在他们的国土内传教。这些迹象表明:鲁布鲁克的东方之行,其实旨在为上帝去收获灵魂。

最重要的,当然是收获蒙古王公们的灵魂。也许,鲁布鲁克怀着这样一种幻想:蒙古人用武力统治世界,罗马教廷则用上帝统治蒙古人。

所以,在拔都的大帐里,鲁布鲁克这样对尊贵的汗王说道:“你必须确实知道,除非你是基督徒,否则你将得不到天堂的财富,因为上帝说:‘凡归信和受洗者将得救,而不归信者将受遣’。”鲁布鲁克对上帝怀有一种虔诚的信任,但这种信任在蒙古人眼里,却犹如傲慢与狂妄。拔都对鲁布鲁克的话付之一笑,大帐内其他的蒙古贵族则放肆地拍手讥讽这位基督徒的傲慢。

蒙哥汗询问鲁布鲁克是否在代表路易王传达信息时,鲁布鲁克回答说他不代表任何人讲话,而只负责传播上帝的福音。对着大汗的代表,鲁布鲁克宣称蒙哥汗的权力全部源于上帝的恩赐,“他所有的财富,并不是脱因的偶像所赐,而是全能上帝所赐的。上帝创造天地,手里控制着所有国土,上帝因人类的罪行,把权力从一个民族交给另一个。如果他热爱上帝,那他将顺遂如意,否则,他必将知道上帝要把他的一切东西,连最后一个铜板都要走。”没有人怀疑鲁布鲁克对上帝的虔诚,但虔诚背后极端的宗教自信,却将这位可敬的教徒推向了极端的傲慢。

大汗的宗教观限于伟大的长生天,他无法理解鲁布鲁克嘴里辉煌的上帝,但他允许这位虔诚而傲慢的基督徒与身边那些回教徒、景教徒和佛教徒们一起辩论。根据鲁布鲁克自己的描述,他似乎在辩论中取得了胜利,“他们听着,都没有表示异议”,不过尴尬的是,“也没有人说:‘我相信,我要成为基督徒’。”当然,最重要的是大汗的意见。让鲁布鲁克失望的是,大汗主张宗教自由,“我们蒙古人相信只有一个神,我们的生死由他掌握,我们也诚心信他。但是,如同神赐给我们五根不同的手指,他也赐给人们不同的道路。”在大汗的眼里,鲁布鲁克心目中绝对的真理——上帝,其实不过是五根手指中的一根罢了。他宽容基督徒,但却否认基督教真理的绝对性。

鲁布鲁克十分渴望能够留在大汗的国度传教,但大汗却无意留他,“你在这儿呆得太久了,我希望你回去”。临别之际,虔诚的教徒仍未放弃,在告别辞里,他希望大汗能够“按照上帝的愿望公正地进行统治”,并请求大汗允许自己再次返回汗国。大汗表示,他很欢迎鲁布鲁克作为路易王的使者再次前来。鲁布鲁克却希望无论是否身为使节,大汗都能允许自己返回草原和金帐,对此大汗的回答耐人寻味:“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准备好食物,那样你可以健康地到达你的国家。”

1255年仲夏,鲁布鲁克返回欧洲。几年后,他在法国遇到了著名的基督徒罗吉斯.培根(Rogers Bacon),这位哲学家兼炼金术士在自己的著作里热情洋溢地介绍了鲁布鲁克的东方之行,也许是基于大汗的宽容和对上帝的自信,培根的笔下荡漾着一种神圣而美好的幻想:“鞑靼人大都将信奉基督,撒拉逊人将被毁灭,世界将只有一个家,只有一个牧师。”
4、商人眼里的神话
鲁布鲁克激起了培根对东方的神往,但他自己却消沉了下去。他不再寻求返回东方的机会,相反,开始劝说基督教世界不要再将传教士派往遥远的鞑靼。此后许多年里,东方再没有接到基督徒的消息,直到波罗兄弟开始他们的旅程。

1261年,威尼斯商人尼可罗.波罗与兄弟马飞阿.波罗前往黑海北岸做生意,返回时因为战乱而不得不绕道波斯,结果却让忽必烈大汗的一位使者带到了哈剌和林。这是忽必烈第一次见到拉丁人,在蒙古帝国的首都,波罗兄弟受到了大汗的盛情款待。

波罗兄弟精通东方语言,这大大便利了他们与大汗之间的交流。忽必烈“以慈祥的态度和他们交谈,殷勤询问西方各国、罗马的教皇和其他各基督教君主王公的情况”,目的是希望了解这些国家领土的广袤、司法和军事情况,对教皇的情况和基督教事业,大汗尤其感兴趣。虔诚的传教士鲁布鲁克当年没能说服蒙哥大汗,但波罗兄弟的回答却令忽必烈大汗相当满意,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波罗兄弟娴熟的外语能力,他们不用像鲁布鲁克那样受制于一个蹩脚的翻译,但另一个因素也许更为重要:作为商人,在“基督即真理”这个问题上,波罗兄弟身上没有教徒鲁布鲁克那样厚重的傲慢,无疑这会让大汗更容易接受他们。
大汗最后决定委派他们充任回访教皇的专使,据波罗兄弟所说,他们出使罗马的目的在于“请求教皇派遣一百名精通基督教教义和七艺的传教士来,用公开清楚的讨论,向他境内的学者证明,基督教所宣扬的信仰是建立在更坚实的真理上的,比其他宗教更优秀”,以此证明其他的东方信仰都是错误的,其他的神祗都是恶魔;大汗甚至还希望他们能在返回时带上一点耶稣基督圣墓里的圣油。

带着大汗至高无上的御赐金牌,波罗兄弟顺利返回欧洲。在威尼斯,尼可罗.波罗发现自己的发妻已经去世,留下一个15岁的孩子马可.波罗。
罗马的老教皇死了两年,新教皇却还没有选出来,没有人理会波罗兄弟的使命。最后他们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在耶路撒冷的一盏圣灯里取了些圣油后,踏上了返回东方的路程,同时还带上了年轻的马可.波罗。走到小亚细亚的莱雅苏斯港,他们听说新的教皇终于选了出来,于是又掉头回去觐见新教皇。

教皇给大汗写了一封信,但却只派了两名传教士与波罗兄弟同行,而不是大汗所要求的100名。1271年11月,冬天从北方启程的时候,波罗兄弟也再次启程返回东方。
在亚美尼亚,他们的旅程受到了阻碍,亚美尼亚国王和巴格达的苏丹之间爆发了战争。两名学识渊博的传教士听说前方战乱后惊恐万状,担心自己的生命受到危害,决定不再前进,将教皇委托给他们的书信和礼物都交给了波罗兄弟,自己则由当地修道院院长保护着直接回到了安全的基督教城市。

教皇的冷淡和传教士的退缩不止是独立的个人行为,其实恰恰反映着西方世界对东方 热情的剧烈衰退。

蒙古人急剧扩张所带来的震撼与幻想——大汗是基督徒、大汗的父母妻儿都是基督徒或者可能成为基督徒,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大征服时代走向落幕,而渐渐变得麻木不仁。那位因鲁布鲁克的东方之旅而对基督教世界的未来充满信心的科学先驱罗吉斯.培根,同时也是一位地理学家,但他从事地理学研究的动力却是:只有研究地理学,才能弄清地狱的具体位置,才能防范末日的到来和撒旦部族的入侵。鲁布鲁克眼里的蒙哥大汗虽然没有皈依耶稣,但却宽容基督教,无疑让这位忧心忡忡的地理学家长舒了一口气:蒙古人不是撒旦的使者,他们也不是来自地狱。对罗吉斯.培根而言,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天国的使徒怯懦地退出,只剩下俗世的商人继续勇往直前。

波罗兄弟返回欧洲的那年春天,一位叫做雅各的犹太商人正从意大利启程,准备前往“大印度”——中世纪的欧洲将遥远的中国与印度统称为“大印度”。经过一年多的航行,犹太人终于在“蛮子居住的刺桐城”,即南宋的泉州登岸。在泉州,犹太人见到的是“一个无比繁华的商业城市,街道上挤满了潮水般的人流和车辆”(《光明之城》),他见识了世界上最优良的丝绸和最精致的瓷器。然而,蒙古骑兵已经逼近,南宋王朝行将灭亡,目光锐利的犹太商人看到了这一点,离开的时候,他感慨道:“这并不是光明之城,而是死亡的烟云”。

1275年的一个夏日,波罗兄弟终于回到了大汗的都城开平府。四年漫长的旅程,懵懂少年马可.波罗也已长大,开平府宏伟的宫殿让他迷醉,“该宫设计精巧,装饰豪华,整个建筑令人叹为观止……所有殿堂和房间里都镀了金,装饰得富丽堂皇”(《马可.波罗游记》)。大汗的御花园里有肥沃美丽的广阔草场,许多清澈的小溪流经其间。花园里有成群结队的鹿和山羊,还生活着为数不少的鹰及其它不下二百余种鸟雀。御花园里小亭子的圆柱装饰着黄金,每根圆柱上都盘着一条龙,龙的全身也涂着金漆……

20多年前,传教士鲁布鲁克也曾给欧洲人带回过关于大汗的宫殿的信息,但和马可.波罗所描述的富丽堂皇完全不同,鲁布鲁克笔下大汗的都城破落寒酸,“关于哈剌和林,你须知道的是,且不说汗的宫室,他并不比圣丹尼斯村大,而圣丹尼斯的修道院都比那座宫殿要大十倍”(《鲁布鲁克东行纪》)。鲁布鲁克没有说谎,马可.波罗也没有说谎,20多年的时光,蒙哥汗换成了忽必烈汗,都城从哈剌和林移到了开平府,皇宫也由简陋变成了辉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描述上的差异,而在于描述背后的态度:马可一家子首先是一个商人,其次是大汗和教皇之间的使者,最后才是基督徒;鲁布鲁克则只是虔诚的传教士。出于商人对财富天然的敏感,马可.波罗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大汗宫殿的豪华极尽赞叹之能事,出于对上帝负责任的态度,鲁布鲁克却必须理性地克制自己,避免去赞美任何的异教文明。

大汗的国度里让马可.波罗惊讶的东西还很多。汗八里(北京)的皇宫远比开平府更恢宏壮观;作为礼物,大汗一天之内可以收到不下十万匹骏马;大汗的国家发行纸币,所有人都认同和使用它,这说明“大汗对于财产的支配权比世界上任何君主都要大”;杭州不下百万的人口……

传教士们曾在蒙元扩张初期对东方表现出过异常狂热的兴趣,但自鲁布鲁克之后,这种兴趣骤然消退了,大汗拒绝皈依基督,东方不是基督徒的天国。商人马可.波罗则用他的游记重塑了东方的形象,宗教的天国退去,俗世的天堂浮出水面,大汗的国度成了财富的象征。鲁布鲁克曾经在《东行纪》里提到,“有人告诉我说,该地区有一个城市,城墙是银子筑成,城楼是金子”,他称该地区为“大契丹”,其实即金帝国统治下的中国,鲁布鲁克没有到过那里,但他做出了准确的推断:“我认为其民族就是古代的丝人,他们生产最好的丝绸”。中世纪的欧洲久已不再有过“丝儿国”的消息,直到鲁布鲁克借助道听途说和自己的推测,“丝儿国”才被从神话与传说中重新激活。

马可.波罗验证了鲁布鲁克的推测。他在中国生活了17年,见闻庞杂,为大汗的国度里繁盛的物质文明所折服,其实他绝大部分的见闻都得归功于“蛮子国”即南宋帝国的文明遗存,当然,也包括汉化程度极高的“契丹”即金帝国遗存。

但当马可.波罗将自己所见到的世俗天堂介绍给西方时,却被视作了神话甚至谎言。1324年,马可.波罗临终前夕,他那些善意的朋友们又一次要求他取消自己《游记》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谎言”,唯如此,他的灵魂才可能前往天堂,马可.波罗却回答说:“我还未曾说出我亲眼看见的事物的一半”;去世之后,他那个“马可百万”的绰号也成了夸大其词的骗子和小丑的代名词,许多个世纪里,他的游记都被视为一本幻想出来的旅行小说。

5、傲慢与缺失
柏朗嘉宾出使东方的大汗时,曾有过慷慨赴死的心境,蒙古人的骏马和弯刀一度是基督教世界挥之不去的梦魇;半个世纪过去了,商人马可.波罗回到欧洲,却带回了一个世俗财富的天堂。

然而,东方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

西方世界对于东方世界的印象已经中断了很多年,柏朗嘉宾与鲁布鲁克们在大汗们的金帐内外所触摸到的,其实只是东方的冰山一角,他们的目光局限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而对真正代表着东方文明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则漠不关心。马可.波罗真正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他的《游记》终于重新恢复了对东方大河流域文明的重视,他在“契丹”和“蛮子”地区见识到了最壮丽的建筑、最瑰丽的金饰和最繁盛的财富,而不是在柏朗嘉宾或者鲁布鲁克所到过的大草原。

可惜的是,传教士们所带回的大草原上蒙古人的形象早已在基督教世界先入为主。大汗们的世界应该是柏朗嘉宾所描述的那样,野蛮、愚昧而且富有侵略性;或者如鲁布鲁克所描述的那样,甘心堕落在罪恶的异教之中而不愿自拔,都城狭窄逼仄,宫殿还不如欧洲的一座修道院。马可.波罗带回的东方信息,距离柏朗嘉宾们不过半个世纪,在受人尊敬的传教士和唯利是图的商人之间,人们选择了相信前者。蒙元时代的中西交流促成了西方世界遥远的“丝儿国”记忆的复活,

1 条评论 :

  1. [不论如何不愿意,应该承认,柏朗嘉宾所看到的、听到的和说出来的,是实情而非诬蔑*(您是他的朋友吗?)。对蒙古民族而言,十三世纪是一个充满了血腥、暴力、屠杀与掠夺的时代(您见过吗)。原始武力征服的快感理所当然会促成胜利者对失败者或臣服者的暴躁;骗开城门然后撕毁诺言大肆屠城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上演过;至于贪婪和吝啬,驱使着蒙古骑兵跨上战马最原始的动力,本就莫过于掠夺。( 您体验过吗)]

    您最好仔细查阅完各国关于13世纪蒙古史的研究以后再发表意见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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