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驻塔尔寺的工作组,也就是那些干部们,在上面下令召开的欢送会中,一批又一批地撤走了。宗教改革似乎结束了。只是,宗教仍然作为封建迷信,被看成是落后的、和进步的社会主义格格不入的。因此,塔尔寺还被关闭着。
至于僧人们的“前途”,上面也想出了办法,不能再当寄生虫接受供养了,要参加生产劳动,改造思想。像我这样的小僧人,也照顾到了:接受先进文化,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于是,我跟着嘉玛嘎,到了鲁沙尔镇的栽逢铺,把我的袈裟,改成了一套小制服。而后,和赛朵仁波切、永旦尼玛、西若索巴、嘎桑龙珠、金美加措等六七个小出家人,一起被送到了镇上的第二小学。
那其实是一座颓败的关公庙。房顶很高,穿过横七竖八的蜘蛛网,我发现房梁上的八仙过海,仍然完整。只是墙上的画,不容易辨认了,因为墙的外层,有的部分,已 经脱落,露出了土坯和麦杆,不过,我还是认出了关公、秦琼、包公。课桌和长条板凳,参差不齐的,还漆着黑色,使桌面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新旧刀痕,格外醒目。 地面,高低不平的,积着一块又一块的黑泥,有的地方,居然长着草芽。
就想到了塔尔寺,我上课的房间。那地板,总是清晰得现着木头的花纹, 连炕上的木头墙围子,都擦得亮晶晶的,闪着光。不仅我的嘎日瓦(府邸),在塔尔寺,应该说,所有仁波切的嘎日瓦,都是如此,就是普通僧人的家,也铺着地 板。如果说我们的塔尔寺是那八瓣莲花,而这里,顶多算莲花下面的泥塘。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孩子,并且,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一窝蜂地围上了 我们。“啊,膻,藏民身上有股膻味!”有个孩子捏住了鼻子。还有个孩子,几乎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那股当地汉人特有的炕烟味,烧柴禾味,一阵又一阵地扑 来。而闻惯了寺庙里的酥油味和香柏木气味的我,不得不屏住呼吸。
也许,他们从没有见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吧?我们穿的衣服是用袈沙和氆氇藏装改成的,至于他们的衣服,现在,我已记不清什么质地和款式了,似乎都是卡叽布,大多数是黑色和蓝色,还有草绿色。
我们的长相也不一样。除了我和塞多仁波切有着蒙古血统以外,其他几个人,都是百分之百的藏人,两颊挂着深深的红色,总之,藏人的脸,像是从前面被狠狠地拉了一下,五官凸起,而他们的脸,像是从前面被狠狠地压了一下,又扁又平。
突 然,一颗干硬的泥丸击中了我的左肩,那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的疼痛。立刻,我斜过身子,恰好,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小孩攥着黑象皮筋的弹弓,向操场跑 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似乎在等待我追过去。转身时,我右脚的鞋子,又被踩掉了。“不是我干的,是他。”那个贴着我的脸喘气的男孩,向我夹了夹眼睛,指着 一个老实巴交的,在一边啃手指头的女孩子……
不能不让我想起和哥哥诺日、祁包,还有狼以巴在一起玩的情景,尽管我们也有不那么高高兴兴的时候,可是,从没有动过手呀,更不要说,无缘无顾地欺服别人了。经师慈诚拉桑常说:“做长辈的,就要关照晚辈,大的就要关照小的,强的就要关照弱的……”
“散开,散开,上课了!”老师来了,那尖厉的声音,甚至穿透了我的耳馍,要不是碍于礼貌,真想捂上双耳。可是,这能怨老师吗,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呀。“我姓徐,就叫我徐老师吧。”老师走到我们的身边,声音温和多了。
也许是照顾我们,也许是表示欢迎,老师让我们坐到了第一排。除了我以外,他们几个都很高,都低下了头。就是我,也老是感到,那些陌生的目光,像一只只蚊子,盯着我的脊背。
老师点名了,他们的名字是:王名孝、王天兵、赵成德、叶富贵、贺海、牛惠明、李英、赵拉莫、赵玉玺……点到我的名字时,学生们笑了起来。点到西若索巴时,一个学生还莫明其妙地喊了声“七十四吧”,后来,西若索巴,就得了“七十四”这个外号。
“有什么好笑的,就是名字不同嘛。别看他们以前是寄生虫,现在要重新作人,再不过剥削生活了,”徐老师用教鞭敲着黑板,“好了,好了,别笑了!”
笑声更大了。有个学生,甚至把粉笔头,撇到了徐老师的手上。我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徐老师。徐老师立刻拿起粉笔头,立刻回打了过去,恰好落在一个小孩的脑 壳上,刹时,学生们笑个前仰后合。接下来,好几个粉笔头,向徐老师飞去。慢慢地,慢慢地,徐老师的眼圈红了,一拧身,站到墙旮旯,抹起了眼泪。不再笑了, 安静了一秒钟,但是,也只有一秒钟,又开始了“嗡嗡”。
下课了,徐老师似乎忘记了她哭鼻子的事儿,走近了我们:“还喜欢这里吗?”“你们在寺庙里是怎么上课的?”“都玩什么?”“吃什么?”
我们说汉语时,老是闹笑话。藏文的文法是,动词在后,所以,我们常把吃饭,说成“饭吃”,喝茶,说成“茶喝”等等,惹得大家一个劲儿拿我们开心。
“你们为什么不会说话呢?”有人问。
“自己的话,我们会说。”我说。
“你说一二三四……”对方好奇了。
“记尼松西……”我大喊地说着,刹那之间,像是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横贯天空。
“斧头打热、绳塔巴,
藏民把女婿叫马巴,
树上的乌鸦叫卡达,
街上的商人叫克哇。”
一位叫赵玉玺的学生,这时,一边喊着,一边走了过来。
“我们的话,你会说?”我大睁着眼睛。
“我爸爸专门跟你们藏民做生意,他还会写你们的字呢!”赵玉玺说着,写下了“嘎”、“喀”。
“你们为什么要和我们不一样?”其他的孩子们直摇头。
“羊就是羊,牛就是牛。”西若索巴接过了话。
也许为了让我们感到学校这个大家庭,的确比寺院温暖,也许是老师真的喜欢我们,因为我们从来不像其他学生那样调皮捣蛋,也许是为了培养我们对官位的兴趣, 反正,当一个新的学期开始时,从塔尔寺来的每位小僧人,不仅带上了红领巾,还当了官。我当了中队长,塞朵仁波切当了大队长,金美加措当了小队长。尽管我们 不在一个班。
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不同,都渐渐地模糊了。最后,大家只对我们上学带茶的习惯,保持了兴趣。每当我们拿出电壶喝茶时,学 生们立刻围了过来。这也是我们在寺院养成的习惯,僧人们总是一边念经一边喝茶的,大型法会就更不用说了。就是普通的藏人和蒙古人,也离不开茶,连走亲家串 门,也要带上三茶锅,看到好的风景,就坐下来,三块石头垫起茶锅,一边烧茶一边享受。
尽管塔尔寺第一大组的食堂,很乐意为我们每天准备一壶茶,最后,我们还是改掉了这个习惯,只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渐渐地,我发现,这些学生和老师,其实,都是很好的人,甚至,我还交了不少的朋友。不过,我们始终不和女学生一起玩,倒是说话。比如,我的同桌李英,就是女生。她学习认真,拿不到好成绩时,会不出声地哭。我就笑:“哭什么呀,人家拿了零蛋还笑呢!”
学生中,还有一位叫贺海的同学,他父亲是当时湟中县县委书记,他常带我们到县委大楼里转悠,有时候,还带我们一起到锅炉房的地下通道探险。总之,同学们在一起玩得很痛快,我也喜欢上了学校。
教我们的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和前一个不一样。有的温柔,有的火爆,有的即不温柔也不火爆。而学生们对老师的态度,也因人而异,有恭敬,有热爱,有轻蔑……比如,后来的一位张老师,她年轻美丽,严肃温柔,学生们都非常听她的话。
那时,课外活动也不少。“消灭四害”,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一个学生能打死一只麻雀或老鼠,会受到老师的表扬。打苍蝇的任务,分配了每个人,人人都必须打死十几只,而打死最多的,自然也会受到老师的表扬。
学 校还经常组织学生们看电影,都是解放军把国民党打得丢盔卸甲。至今,我还能说出一两部电影的名字:《草原风暴》《沙漠追匪记》等等。而后,老师还会组织我 们,模仿电影中的一些情节,玩打土匪的游戏。有些学生扮演解放军,有些学生扮演土匪。大家都抢着当解放军,不得不当土匪的学生,总是满肚子委屈,有的,还 会抹起眼泪。打土匪的手枪,差不多都是用纸叠的,偶尔,也有人会拿出木头的,大家就眼馋得盯着,估计是家长帮助做的。我们的规则是,打一枪,那个“土匪” 就死了,不能起来,得在地上躺一会儿。可是,往往“土匪”性急,一骨碌,就起身了。“解放军”就不依不绕,于是,一个“解放军”和一个“土匪”,就真的打 了起来。
“给小孩就教这些呀?” 每当嘉玛嘎听我讲起学校的故事时,就唉声叹气的: “哪是学校啊,倒像个匪窝……”
最 不同的,还是我们的课本。从前,我在寺院里,学的是《皈依三宝发慈悲心》、《释迦牟尼佛生平祈赞》、《兜率天上师瑜伽法》、《救苦救难度母赞》、《普贤行 愿品》等等。现在,我学习的是《东郭先生和狼》、《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英勇堵枪眼》……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学校的课本里,老是教我们去消灭别 人,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生命。而佛经说,人身难得,如同山巅穿针,要善加运用宝贵而庄严的生命,善待一切,即使你的敌人。
好在,我们还 有其它的课程:算术、音乐、体育、图画。我最喜欢的,就是图画课了。我天生就爱画画。在寺院里,我常画风马、雪狮、四瑞图、七政宝、八吉祥……。有一次, 我们听经(听经,有时需要手耳并用,有时,只听就行了),我看到拉科仁波切一边听,一边画了一只大鹏鸟,而后,他用火柴棍,缠上药绵,沾上墨汁,点出了那 大鹏身上的花纹,跟真的一样。回到家里,我也立刻找来火柴棍,缠上药绵,沾上墨汁,也点了起来。而后,我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在我的想像中,几乎和拉科 仁波切的画,差不多呢。可是,多年以后,我再拿出那幅画时,才发现,和拉科仁波切的作品比,完全不一样。
学校的图画课,尽管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只画一些静物,桌子啦,椅子啦,板凳啦,还有天安门啦,五星红旗啦,但是,我还是喜欢图画课。我画的五角星,连老师也不住地夸奖:“特别好”,“有立体感”,“整齐”。
有一阵子,我们还开了俄语课。俄语老师总很卖劲地教我们卷舌,谁的舌头卷得的最厉害,当然,谁学得就是最好了。现在,近五十年过去了,有一次,我把学过的那几个单词,说给几位懂俄语的蒙古人,他们都听不懂,好半天,才吃力地猜出我说的一个单词:刀子。
──《观察》首发:http://www.observechina.net/info/artshow.asp?ID=72970
发贴者 朱瑞 时间: 上午11:50 0 评论
标签: 尊贵的阿嘉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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