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高原上最好的草原在东乌珠穆沁旗,但是,这片内蒙古最后的游牧天堂面临着严重威胁,越来越多的牧民被迫放弃游牧转而背井离乡到中共制定的聚居区定居。不过,也有一些人固守着对这片游牧天堂般的最后阵地,艰难地尝试着。一股回归游牧的力量正在悄然形成……。
天空很透明,有一点微云,阳光雪白雪白的,无遮无盖地晒在枯黄的大地上。浩毕斯嘎拉图皱着眉头眺望远方:四周土地平旷,一条中国最近修建的省级公路从他的牧场中间切了过去,那些飞驰而过的车辆对他今天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他要迁场了——在羊群吃光地上的枯草之前,他要离开这里。向西150公里以外,他已经借好了一块牧场,那里不像他的家乡一样久旱无雨。20多年前,迁场只是一次普通的“走敖特尔”——“敖特尔”是蒙语的译音,意为“移场放牧”,俗称“走敖特尔”或“走场”。但是现在,土地为不同的家庭经营,迁场变得困难而罕见。
浩毕斯嘎拉图这次迁场要路过很多人家的牧场,那些牧场的牧民正坐在自家的井上等他,等着收过路钱。他们的草场也同样干旱,但他们不准备迁场,因为他们没有钱付过路费。大片的牧场正在这些定居的牧民脚下退化。
“蒙古族人游牧就到1985年,1985年草场一分就不行了。”巴拉沁老人在他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满都宝力格苏木(乡)上的家里凝望着窗外不太规整的街道说。2008年夏,我从赤峰市到锡林郭勒盟,在草原上跑了上千公里,穿过了大面积的农垦地区,路过了围栏纵横的定居牧业地区,一直跑东乌珠穆沁旗接近边境的地方,传说这里还有游牧存在。听说我要了解游牧的情况,苏木书记把巴拉沁老人介绍给我,说他什么都懂。可是,他却住在苏木上的房子里,远离牧场。
巴拉沁老人做过嘎查书记,他所在的嘎查叫巴音布日图,巴音是丰富的意思,布日图是湖水的名字,那里曾经是一个天鹅湖,每到天鹅飞来的季节,湖面上会落着一片白茫茫的天鹅。1985年分草场时,巴拉沁老人正在任上,那时草场上没有房子,没有网围栏,也没有牲口棚圈,还有二三十匹一群的狼在草原上活动。那时,上面要求他的嘎查建13个牲口棚,两个网围栏,牲口棚用于牲口过冬,网围栏用来围住种牛和种羊。巴拉沁老人认为巴音布日图的草原足够广阔,不需要用网围栏给动物分群,为此他和旗长发生了争执。经过争论,旗长最终接受了巴拉沁的意见但是要求他一定建好牲口棚,并且来年要下来检查。就这样,巴音布日图有了最早的固定建筑和13个牲口棚圈。以后草原上的变化开始变得不可逆转。陆陆续续,每家都有了牲口棚、网围栏,还盖了房子。巴拉沁老人也承认有了房子以后居住更方便,冬天更暖和。尽管房子和棚圈周围的草场大面积退化,房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多。
巴拉沁老人拿来一本挂历,挂历上有一张照片,一队牛拉着勒勒车在缓缓地迁徙。巴拉沁激动地指着勒勒车说:“我来给你讲游牧的事情,这是很重要的。”以前牧户迁移用五至七辆勒勒车,非常灵活,也很讲究。套上牛拉车,第一辆车坐老人和孩子,第二辆车放上最重要的家具——柜子,第三辆车放生活必需品,第四辆车放其他家具,最后一辆车放拆下来的蒙古包。一队车迁移到了地方,手快的人家一个小时就可以把蒙古包架起来,并且让家具归位,一个新的季节的生活就此开始了。那时候没有能源消耗,也没有汽油造成的环境污染。“那时候有了马,汽车、摩托车、手机都代替了。有事骑上马去告诉一趟就都有了。”巴拉沁老人手中的那张照片很美,无边的天空下一队牛拉着勒勒车,披着金色的霞光。
“游牧从形成到现在,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内蒙古大学蒙古学研究中心主任吉木德道尔基教授对我说。农牧地理性分界带的形成,有人认为根据夏家店上层文化来看应在西周到春秋战国时期。“夏家店上层文化”覆盖了内蒙古赤峰、辽宁、河北北部及京津地区,这里大量出土了车马具、兽骨,再加上其房屋遗址的特点,可说明当时生活在夏家店附近的是游牧民族,同时说明游牧在那个时期逐渐取代农耕成为当地的主要文化形态。
“到了清代,草原上建立了盟旗制度,游牧的范围被划定了界限;到现在,牧民基本游牧不起来了。”吉木德道尔基教授说。
我决定去巴拉沁老人的牧场看看。车出苏木,草原上静悄悄的,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几乎看不到任何牲畜,也没有野生动物。开车的大哥叫哈斯巴特,他现在是巴音布日图嘎查的嘎查长。“这里是冬季牧场,我们嘎查的牲畜现在都在夏牧场,在乃林高勒那边。”哈斯巴特大哥说,“游牧这个东西最科学,到了季节你不走,牲畜都要走。这边夏季蚊虫多,牛待着不舒服,到换季的时候,它们自己就往那边走了。”虽然每家都只分到一小块牧场,但是巴音布日图嘎查的牧场比较宽阔,牧民可以在冬牧场分一块,在夏牧场分一块。
在去往布日图湖的路上,哈斯巴特不断地停车,将地上的草、路边的柳树丛指给我看,告诉我哪一种草可以解渴,哪一种草可以治病。他还将一棵根很浅、茎秆很粗的草掰下来,剥开茎秆的皮,让我尝它的芯子,那是一种水分含量很高的草,酸酸的,味道有一点怪。这是块湿地,水分丰富,生长着含水量丰富的草种,牛羊马吃了这种地方的草可以补充水分,就像在喝水;有些地方,气候干燥,甚至有盐碱,牛羊吃那里的草就像在吃咸菜。水草和碱草要搭配起来吃,而它们的分布区可能相距几十上百公里远。草场分到各户后,有人分到的草场只有水草,有人分到的草场只有碱草。这种区别,外来的人是不会轻易看出来的。
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内蒙古草原发生变化的何止是草场,大量野生物种悄悄灭绝,许多地方的牧草变成了庄稼,连家畜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蒙古族传统上驯养“五畜”,即马、骆驼、牛、绵羊、山羊。其中,马和骆驼的活动范围很大,养一群马至少需要上万亩草场。但并不是说这上万亩草场只能养马,马可以和小畜分享草场。马喜欢最顶稍的青草,它们跑过去吃过后,羊可以跟在后面吃。但是草场划分以后,供养马和养骆驼的整片草场变得很少,牧民们便渐渐放弃驯养大型牲畜,不仅马和骆驼,连牛也减少了。“牲畜品种单一化很不好。” 哈斯巴特说。当我不解地问他这是为什么时,他嘬着牙发愁地看着我,似乎我在问他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哎!骆驼吃那些比较硬的草,现在没有东西吃,这样不好……”牲畜的单一化,使草的品种也变得单一化,虽然看上去都是绿油油的草原,但是不一样了,只有本地牧民能看出来草原不健康了。
我们路过哈斯巴特家的牧场时,他把车停下来,让我看他牧场上的一只小狍子。在沾满露水,白雾缭绕的草原上,远远地一只孤伶伶的似鹿非鹿、似羊非羊的小动物静静地站着。“它一直在这里,已经三年了。”哈斯巴特说,“几年前,这边的山坡上还有十五到二十只的一群,现在就剩这一只了。”
打猎是不合法的,但却是这个地方无法祛除的顽疾。在过去的三十到五十年时间里,各种野生动物群落都消失了。上世纪60年代,这里还有五十多匹一群的大狼群活动,那时巴拉沁老人也参加过打猎,他是一名优秀的猎手。他的前辈反对打狼,年轻时候的他还不理解。后来发现,狼可以防止牲畜疫病的流行——有病的牲畜很快被狼吃掉,病源就不会继续扩散。比起现在用西药防治疫病,狼的作用更加绿色和健康。但是,狼的数量迅速减少了,到1998年,巴拉沁老人还见过十多匹成群的狼,到去年只听人说在一个地方发现了四匹狼,实际上狼已经绝迹了。草原上曾经有数不尽的黄羊,现在也没了踪影。今年雨水好,有一些黄羊跳过边境线,从蒙古国来到满都宝力格地区,但是很快被打光了。除此之外还有旱獭,它是蒙古人传统生活中除五畜之外最重要的动物——皮可以用,肉可以吃,油也可以用。以前蒙古人曾依靠草原上大量的旱獭度过灾年。现在,只是偶尔的,一户牧民上万亩的草场上还会出现三四只獭子,牧民都拿它们当宝贝保护,生怕外人知道。
“有枪的人打的。”哈斯巴特说。“谁是有枪的人?”我问。“反正不是牧民。”他笑着说,笑得有点神秘,仿佛在说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传统上蒙古族牧民也打猎,但是打了三千年,草原上仍然有狼群、狍子群、黄羊群和獭子山。在过去五十年里,牧民的枪陆续以防止打猎的名义被收缴,但野生动物也灭绝性地消失了。
另一种威胁在草原上也日渐突出。草原地广人稀,如果要在草原上开一处矿山,需要搬迁的牧民很少,土地占用费相当低,一亩地常常只要几十元钱,最便宜时只要两元钱。众多采矿者蜂拥而入,他们能给旗里、盟里带来可观的财政收入,牧民在保护草场反对开矿的问题上总是处于劣势。我们路过一个铁矿山时,哈斯巴特把车子开上一个高坡,山顶已经被削平,寸草不生,远远地可以望见一个占地数百亩的污水池。这个铁矿一共打了11口井用于洗矿,有了这11口井,山那边的布日图湖就干涸了。布日图湖曾经湖岸清晰,湖盆里长着草和芦苇。现在的布日图湖蚊虫很多,没有天鹅,也没有其他水鸟,湖干了以后,鱼都死光了。今年雨水大,干涸的湖底新形成了两片不相连的水洼,但依然养育不了水鸟。意外地,我们在湖岸另一侧的湿地上,远远看见了两只蓑羽鹤,这是一种小型鹤类,却是这里难得一见的大型鸟类。风吹着长长的草,遮住它们的半个身子。我们举着照相机,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满地的水试图靠近它们,离着还有数百米的距离时,它们展翅飞走了。这片湿地也是牧场,蒙古族人一直乐意与各种野生动物分享他们的牧场,可是现在,牧民们的处境已经进入非常艰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