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4日星期日

内蒙“揭批查运动”实录——《内蒙文革风雷》节选

内蒙“揭批查运动”实录——《内蒙文革风雷》节选

整理者按:本文节选自高树华、程铁军合著《内蒙文革风雷》(明镜出版社2007年出版)“揭批查运动”相关章节,现以《内蒙“揭批查运动”实录》为标题集中发表。【注:……】为原书所附注释。整理时对与本主题或史实无关的相关内容略有删节。

第一章、走出牢狱大门

1993年8月4日,我乘坐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俯冲过云层,颤抖地降落在蒙古国的乌兰巴托机场。当我独自提着行李,跨出机场大门时,发现一头奶牛正在门口悠闲地吃草。异国风情令我新奇,也让我伤感,阵阵酸楚涌上心头。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刻骨铭心。那也是这样一个酷热的夏日,我,一个文革政治犯,结束了近六年与世隔绝的囚禁生活,步履蹒跚地跨出监狱大门,等待另一种惩罚。

十年后的今天,我走出国门,渴望在别样的环境里,在较为自由的空间,得以从不同角度去思索人生价值。激动之下,我习惯地拿出日记本,写下“1983年7月25日”几个字。

一、免于起诉
1983年7月25日,中国,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简称“呼市”)看守所,一个拘审未决犯人的地方。
  
三筒三号的九名犯人刚刚睡醒午觉。号内闷热无比,我和两名年轻刑事犯光着上身,坐在地板上,往一本旧杂志上粘贴报纸上剪下的资料。当我们刚把一张马克思威严的印刷像贴好,号道里传来犯人最敏感的钥匙链的撞击声,今天不知打开哪间号门。
  
脚步声在我们的号门前停住,小门打开,一张熟悉的脸从小门闪进号内,是看守员小谢。他呲着牙对我说:“真稀罕,提审你啦!”小谢是土默特左旗兵州亥公社的下乡知青。1979年秋,我被拉到那个公社批斗时,他站在会场一角把全过程尽收眼底。“你那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把主持批斗会那些人放在眼里。老乡们说,看人家高树华,真是条汉子,不稀正眼瞧公社那群土鳌。”我成了他管辖的犯人后,他常向我提起当年的事。

我心里明白将发生什么,一个多月前,6月15日,内蒙党委常委会决定释放我,因为我的事惊动了胡耀邦、邓颖超两位大人物,否则我终将会成为狱中之鬼。
  
久居幽暗潮湿的牢房,乍见阳光感到十分刺眼,双腿沉甸甸的。看守所围墙边的灰色大门,愈来愈近了,我心里默读着提审要通过的程序。我记不清有多少次被勒令站在灰色大门内三米线上。满脸敌意的武警会冷面怒问:“多少号?”
  “99号。”
  “大声点,你是不是没吃饭?”
  “99号。”我加大声音。
  “站好!”几秒钟后放话:“走吧!”此时,我才能跨过白色油漆涂的警戒线。
  今天,守门战士满脸笑容,没问囚号,挥手让我出门。走出大门,便是看守所外院——人间自由天地。
  灿烂的阳光下停着几辆闪光的小轿车。员警们停下手中工作,坐在荫凉处像乘凉又像等待着什么,我看到一片充满笑意的热脸。五位市检察官陪我进入一间审讯室,开始宣读呼市中级人民检察院判决书。判决书中列举了我在文革中曾写过若干张大字报等轻微“犯罪”事实,笔锋一转说因认罪态度好,免于起诉云云。
  
原本,我的案件经检察院反复调查后认定为“不予起诉”,但当政者为了“平衡”,大笔一挥把我的级别高抬一格为“免于起诉”。我在以往数次提审中,由于拒不认罪被指责为态度最恶劣,今天反以认罪好而被释放。我实难接受如此露骨的文字游戏,我还是我,我没有罪,我不能签字。五位检察官中有几位与我打过交道,其中一位较年轻的,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直率地对我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去治病,接着他指了一下窗外。
  
透过打开的窗户,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短衫的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把篮球架横档当作单杠,上下翻卷,那正是我五年多未见的已长大的儿子。球架旁小块遮荫下站着我的妻子。她太瘦弱了,随时可能被风吹倒,她凝视着我这个方向。我无法看清她那企盼的目光,却能感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的心立刻充满了泪水,全身热血沸腾。当我已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时,我的人格犹存,正如我当初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一样,我同样不愿在这样的判决书上签字。但是,当我看见妻子、儿子后,我的身心瘫软了,与亲人尽快见面的强烈愿望催动我违心地在“免于起诉”的判决书上签了字。签字时,心里掠过一个意念——向人们讲述真实的一切。放下签字笔,我直奔篮球架,在蓝天白云下,我双手紧紧搂住亲人。身后响起鼓掌声,那是关心我命运的员警们发自内心的人性关怀。他们的职业是对我们秉公办案,他们是些好心人。

人们拥过来和我握手,其中一位不穿警服的人抢着拉住我的手说:“快走,那边云书记正等着和你谈话。”我认出他是呼和浩特市委副秘书长王林。

  二、市委书记一挥手
从宣读判决书到签字,仅瞬间,我从敌人回到了人民的行列。在树阴掩映的一间办公室,我有幸被市委书记云治安接见。

1975年我任市委书记时,云治安为市委副书记。今天,云治安已升任市委书记,成为内蒙古首府命运的主宰。我俩勉强碰了一下手,他单刀直入地说:“这次审查时间长了些,但搞清楚了还是好事。组织上没给你刑事处分,决定给你行政处分——开除留用一年。这算是正式通知你。”
  
他望了一眼窗外,稍停几秒后接着说:“当然,这个开除留用的本意不是要开除你公职,而是要留用,总要给你一碗饭吃,当然啦,你的党籍就……那个了。”说着,他的右手从桌面上抬起,向下一挥,我的23年党籍便结束了。
  
我至今不知,把我清除出党的手续是谁为我办理的,又是谁代我在开除党籍的文件上签的字。此时,我还没料到,当局对我惩罚后,仍把我视为最可怕的敌人。出狱后20年,我一直在公安机关的监视中,这是20年中,我听到、看到、感觉到的事实。当然这是后话。
  
云治安接着以安慰的口吻说:“你有学问,又年轻,能干好多事,当官也没球意思。球,你已经当过大官了,还不是那么回事。我马上要退休了,该回家了,和你一样没官职了。干了几十年,最后还得回家,球!”
我感到他谈自己退离官职的几句话还是真实的。像他这种靠资格,熬年头当了共产党大官,一旦失去官位和权力是非常痛苦的,他不断用“球”字来宣泄无奈和遗憾。“球”是中国北方农民常用之词,意指男性生殖器。在云治安这代官吏中,该词可用来表达多种情绪,可骂人,亦可抒情,有万能之用。我们的谈话就是以这个内涵极广的感叹词结束的。

三、员警在我家上班
下午五时,我乘着市委的一辆北京吉普回到阔别五年八个月的家——呼市新城南街,内蒙教育学院内的三间平房。迎接我的是长我9岁的大哥和9岁的小儿子。
  
这五年多的最大痛苦不是自己的遭遇,市委书记的一挥手也在预料之中我并不太在意,我最大的痛苦是失去了母亲。1981年1月8日,她永远离开了我。全家人清楚,我的遭遇让母亲长期心郁不舒,最终引发亚急性肝坏死而早逝。我跪在母亲遗像前,除了自责,还能怨谁呢?我对正义和公正早已失去信心,但愿今后能平安过日子,让老父颐养天年,让年幼的儿子长大成人。
  
由于长期监禁,很少见阳光,我的身体十分虚弱,一时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出监后第二天,我病倒了。被捕以来,全家靠妻子微薄的工资勉强维生。有时要靠岳母和朋友周济。眼下囊中羞涩,医院是去不得的。幸亏几位医生朋友诊断我是一般性的肠胃感冒,给几副小药也渐渐好了。
  
两天后,一位自称姓苏的派出所员警开始在我家“上班”。早八时刚过,他必来;下午二时刚过,来值下午班,准时到晚上六时下班。苏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看我小儿子的连环画册,一本接一本,看过一遍后,再翻第二遍、第三遍……。苏员警显然是上门“钓鱼”的。妻子第二天上班后,立即电话告知朋友,家中有“情况”,大家勿来探望,并让朋友互相转告。此举起到立竿见影效果,苏在我家上班三天,未钓到一条鱼,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哎,怎么没人来看你?”我装作没听到,不予理睬。
  
第四天下午,苏有了第一次收获,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在看守所时,认识了原呼市交通局政治部主任田明(化名)。他因“内人党”案件被捕,关押一年多释放。这天,他头戴草帽,顶着烈日,满脸通红地突然进了屋。田的来访,让我惊愕片刻,之后,迅速想好应急方案。我请他坐下,自己有意背对苏,先入为主地对田明说:“老李,这么热天,你来做什么?”老田一听我这样称呼他,十分诧异,我忙用眼光示意身后,田立刻反应过来。我又问:“你们建筑公司现在有活干吗?你身体好吗?家里人还好?”我连珠炮地问话,为的是堵住田的嘴。田连连说好,并解释:“我是跟着拉水泥的车出来的,顺便看看你。外面车还等着,过后再谈吧,今天看你还好,我放心了。”田说完,快步离去。
  
田刚出门,苏便问我:“他是哪个建筑公司的?叫什么?你和他什么关系?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与苏周旋:“是华建的,还是市建的记不清了,叫李什么也忘了。我从来没去过他家,不知住在哪儿。我和他好像在朋友家认识的,这个朋友是谁,忘了。”
  
苏问几遍,我就如此回答几遍。我暗暗告诫自己,需要小心,更要耐心,决不能殃及池鱼。为此事,苏所在的派出所、新城公安分局及呼市公安局,不知投入了多少警力,查了多少天,仍无答案。当苏再次盘问我时,我拒绝回答。
  
顶牛这天,我初中一位同学,在回民区公安局任职的宛清来看我。他和苏很熟,看到苏正在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宛和我寒暄几句,就拉苏站在院内嘀咕了几分钟,随后一同离去。
  
从此,苏员警不再来家“上班”。我们全家仍很小心,对公安机关的现代侦察手段有防不胜防的感觉。
  
八月中旬,我的大儿子因病住进内蒙医学院附属医院。那时,我妻子上班,我担负全部家务,除买菜、做饭,还要给儿子送饭。一天中午,我骑车去医院送饭,路经新华广场时,遇到呼市二中教师杨永俊。杨原是内蒙师院(现在的师范大学)物理系学生,文革时是四年级,井冈山兵团负责人之一。毕业后分配到二中任教,1976年清查中,被列入呼市教育界重点人物。杨对我以老师相称。我怕饭凉了,只和他简单聊了两三分钟话,便匆匆告辞。当晚十点,一位有资格参加呼市常委会的朋友,急慌慌敲开我家的门问我:“你今天一共出去两次,有两次路过新华广场,还和二中杨永俊说话,对不对?”
  
我一算,很准确,急忙问他:“怎么啦?”
“市委那帮人认为你出监后很活跃,市委书记发脾气了,说准备再把你送回看守所。你要好好安排一下,尽量少出门,避避风头。”朋友走后,全家人商量,只能让儿子出院,回家治疗。今后外出买东西之类的事,由父亲代劳。平时,老父亲在门口挡驾一切来访者,我缩在家中,尽量不出院。
  
几天后,那位朋友电话告诉我妻子:“有人天天向市委报告你的情况,说这几天不活动了。看来危险过去了。”
至今,对现代监视技术一无所知的我,仍在愚钝中,当局如此准确记录一个已被释放的人的日常起居,有什么意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