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7日星期日

我是个蒙古族人

从小知道自己是蒙古族人。听家里人说,我们的老祖宗是蒙古族人。元朝,我的祖先官大,是驻守洛阳管辖豫、陕、晋交界地区的军事首领,叫忙兀特儿。据我父亲说,他还被封过王。忙兀特儿手下有一位亲信,汉族人,姓史,山西晋南人。元朝灭亡后,忙兀特儿就冒充是这位手下的家属,逃到山西,改姓史。至于什么时候定居定襄的,就不太清楚了。

曾祖父史复荣,多半辈子在口外草地经商,我小时候还见过账本。曾祖父先在后套一个叫东胜的地方,后来在经棚(离赤峰不远)喇嘛庙待了多半辈子。经棚,蒙古族人聚居的地方。我们家的院子就是这位能赚点钱的曾祖父置办的。我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曾祖母的名字。她十分疼爱我,管我叫“汉子”,引得全村人发笑。我们那里,只有女人叫自己的丈夫才叫“汉子”。曾祖母至少活到80岁以上。我4岁那年,她无疾而终。我跟她在一个大炕上挨着睡。她死的那天晚上,把被褥铺好,像往常那样,久久不动盘腿坐在上面,把被窝焐热。我光身子钻进被窝,她拍我半天,直到入睡为止。我第二天醒来,发现一双新绣花鞋露在曾祖母的被头外,也看不见她的脸。我坐起来,刚喊了一声“老娘娘”(家乡对曾祖母都这么叫),就被抱到父母住的屋子里。

听说曾祖母年轻时性子很刚烈,说一不二。我的记忆中,她很慈祥。她的个子好像不高,穿的袄肥而长,宽大的袖口卷起半尺来高,里面总放些小东西。有时,她会叫我到跟前,从里边掏出几个醉枣或麦芽糖。她总爱用粗糙的手抚摸我。晚上,我钻被窝里,她会慢慢从胸口摸到我的脚心。口里还念念有词:长啊!长啊!

我的祖父叫史焕文,清末知识分子,也就是个秀才(廪生)。祖父清末民初在呼和浩特(当年叫归化城)办报宣传“民族自决”。报纸是蒙、汉两种文字。在民国初年,他思想开明,说民族不能被“归化”。他从呼和浩特一回家,就得肺痨病死了,才30多岁,埋在老家的祖坟。我从未见过他。只见他遗留下来的签章,字写得道劲有力。

老家的祖坟有三处。一处叫老坟,有十个、八个坟头。还有两处坟地:一处是本家伯伯家的,埋有上两代祖先;另一处是我家的,埋着我的曾祖父母、我的祖父,一位未成年的叔父也埋在一起。由此看来,我们家族在当地是真正的外来户,在定襄生根并没有多少代。我七八岁起经常放牧的羊,有十来只,是从蒙古赶过来的。有一只个头特大的黑脸羊,能驮动草袋和我。

祖父的堂兄弟们有些还在内蒙古。父亲跟我说过,内蒙古的丰镇,有我们家的一支人。我姐姐结婚时,我11岁,他们从内蒙古那边带来好多奶制品,还赶着几头羊来祝贺。记得口外来的那个本家在砧板上剁肉,一手一把刀,姿态悠然灵动,做的羊肉特别有味。

外祖父家也是蒙古族。外祖父与祖父是同学,年龄相仿。我的名字“史成汉”是外祖父起的。听父亲说本来取名“史承汗”,希望继承祖先的业绩,但上小学时,被小学老师改了,把“汗”改成了汉朝的“汉”。外祖父一手颜真卿好字,很厚重。城里不少商铺的店名都是他写的字。

家人相信祖先会保佑我们。我10岁时得过一次伤寒,高烧不退,很长时间处在昏迷之中。大约病了8个月,多半在炕上躺着,不让活动。父亲当时在太原教育学院读书。祖母日夜守在我身边。祖母常常给我讲民间的故事,也讲有关我们史家祖先的传说。记得我病得很危险的那一阵子,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枕头边放了一把剑,不带鞘,剑刃很锋利,剑把的雕刻非常精致,还带有长长的暗黄色穗缨。昏沉中听见祖母跟母亲在说话。祖母说:“还是祖先的神灵能保佑他。”

(摘自牛汉自述《我仍在苦苦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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