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7日星期日

美国蒙古学的开山祖 - 著名蒙古学家柯立夫其人其事

柯立夫与他的蒙古牛,约摄于1983年
蒙古讯息:蒙古国立大学于2011年有个隆重的“柯立夫一百周年诞辰纪念学术大会”。这种哀荣是柯立夫不会料想得到的,也是他的哈佛同仁难以企及的。

柯立夫(Francis Cleaves) 1995年以八十四岁高龄逝世时哈佛同仁例行在校报登刊的悼文,对他独立特行的性格有新的平价。

悼文首段称誉柯立夫是美国蒙古学的开山祖,以译注蒙古碑拓著称,因而荣获法国儒莲奖,亦翻译了《蒙古秘史》。柯立夫很早就展现了他的语言天才,在霓达姆高尔夫球俱乐部做球童工头的时候,便在与顾客言谈间学会了意大利话。

柯立夫出身卑微,曾当高尔夫球童工头!这柯立夫告诉朗诺他孩时家住爱尔兰难民聚居的波士顿南区,开学第一天老师叫班上不是天主教徒的学生举手,他是惟一举手的孩子,后日备受同学嘲弄。柯立夫自幼便和他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一生漠视社会的常规习俗,宁愿和动物为伍,喜欢往古书里钻!

柯立夫以优越的成绩考进常春藤的大学之一的达特茅斯学院,主修拉丁文和希腊文。他进哈佛研究院后转入远东系,那时哈佛燕京学社创立不久,由俄国人叶理绥(Sergei Grigorievich Elisséeff)主持。叶理绥鼓励他研究蒙古史。柯立夫转系原因是伫立于校园刻有古文的大石碑引起了他对东方有兴趣,不知是哪里来的传言,因1936年哈佛三百年校庆时柯立夫已获哈佛的资助到了巴黎,跟伯希和学蒙古文及其他中亚的语言。

柯立夫1938年抵师从比利时蒙古专家田清波神甫。他一边写博士论文,一边主持哈佛中印研究所,继创办人钢和泰男爵整理佛教文献。

柯立夫在北平时购买了很多满文和蒙文的书籍、文档,以满文最多。旗人当时家道中落,加上战事频频,更急于出手,而看得懂满文的人无几,柯立夫便大批廉价收购。这些文籍最终归入哈佛图书馆,令该馆的满文收藏居美洲之首。他1941年准备回哈佛教书前把写好的论文邮寄回美国,不幸遇上太平洋战争爆发邮件遗失了(战后才在日本神户找到),只好着手重写;但不久便弃笔从戎,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参加太平洋战役。据他说,有一次部队撤离一个驻防点要让美军接防时,他进入一个大厅,竟发现里面都是满文书,没人带走,他得到军官允许,向美军借用一部装甲车,把书悉数运回哈佛。战后他被委派遣送中国华北的日本侨民回日,遇上日侨遗弃下的图书亦都搬运到哈佛。

柯立夫很喜欢教书,一直到1980年被迫退休都留在哈佛,除教蒙文和满文外,还负责二年级文言文。哈佛教授每六年可享受一学年的带薪学术假,他一次都没拿取。学生也喜欢他那种完全无架子、不拘小节、说话无禁忌的作风。

他身体魁梧,相貌堂堂,但乖僻是出名的。他星期一至星期四住在离校不远的霓达姆市,这是波士顿城的高档郊区,每家前院照例有修剪齐整的草坪、刻意栽种的花卉,他的园子却乱草丛生,让左邻右舍侧目,并且不设卫生间,亦不装备暖气,冬天靠和他同床的金毛猎犬取暖。他周末开车把狗群带回离剑桥两个多小时车程的新罕布什尔州的农场,这秀峰环抱的农场有一百多英亩,农舍却也没有卫生间没有暖气设备。他省吃俭用,钱都花在动物身上,缺钱用便跑到附近的滑雪场当停车场售票员,毫不感觉自贬身份。

喜爱动物的他,小时常把野外的蛇、臭鼬带回家,有一次甚至偷偷地瞒着家人邮购了只黑熊。我们认识他时,他在农场上养了十多匹蒙古马、数十头蒙古牛,每头牲口都取了名字,有些是学生的名字。这些动物是不卖不宰的,当孩子看待,有朋友喜欢就送人。看来他对蒙古情有特钟,和他喜欢户外生活喜爱动物有关。

朗诺有一次问柯立夫到了蒙古有何感想,他说:“我走出火车看到一堆堆马粪牛粪,发出的蒸汽冉冉上升,就叹口气说,果然到达了!”

朗诺和柯立夫熟稔,除因朗诺上他的课外,还因为他人若在剑桥下午三点钟必到洪宅和洪业茶叙, 同读一篇古文或讨论一个问题,数十年如一日。洪夫人已去世,我们常请两位单身汉吃晚饭。洪业约八十岁,柯立夫不到六十。洪业虽一头白发,高瘦的身干是直挺的,如玉树临风;柯立夫体重两百多磅,势如泰山。酒酣饭饱后,两人便引经据典地谈古说今,往往用拉丁文抬杠,到深夜方散。柯立夫总向我要了熬汤的猪骨头带回去喂狗。柯立夫不善于与人周旋,洪业则是个深懂人情世故的儒者,但两人在学问境界里找到了共同的园地。洪业有两篇文章是受他激发而写的,一篇是《钱大昕咏元史诗三首译注》,另一篇是《蒙古和人史源流考》。后者的出版可说相当不幸,因为柯立夫——真正的蒙古史权威——并不同意洪业的结论,但因不愿破坏两人友谊而把自己研究蒙古秘史的成果搁在一边数十年,一直等到洪业逝世后1982年才发表。

柯立夫做学问一丝不苟,惯于从考证着手。然而他把十三世纪蒙古文写的《蒙古秘史》用十七世纪英译圣经的语言翻译,说非如此不能表达原文的韵味,是具争议性的。此书“引论”里爬梳了《蒙古秘史》在国外的流传史和版本史,不时引述洪业的见解,也指出他不同意洪业的地方;脚注不多,打算把较详尽的注释另册发表。

哈佛同仁的悼文结尾说:
他的学术著作力求准确清晰,翻译尽量字字忠于原文,是写给其他学者和自己的学生看的,所引的俄文都译成英文。他很执著于内心的标准,无论学术和道德方面都如此,而且主见甚深,又有铁般硬朗的身体,令人想起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而约翰逊的文笔正是他心目中的楷模。

柯立夫对1866年即注译《蒙古秘史》的俄人帕拉迪(Archimandrite Palladii Kafarov)很尊崇,引的俄文相当多,为使学生看懂都译成英文。但法文德文则没译,当时汉学家都得看懂。有趣的是中文倒译了,因他们一般中文程度不高。

柯立夫的英文的确很美,成见的确很深,躯体的确如约翰逊般庞大硬朗;但没听说过他刻意模仿约翰逊的文笔,乍看也不特别像,虽说英文写得典雅多少都会受约翰逊的影响。

柯立夫一生最大的憾事是,他的得意门生、出自学术世家才气横溢的约瑟夫·费莱彻(Joseph Fletcher),好不容易学通了阿拉伯文、波斯文、俄文、日文、蒙古文、满文、梵文和欧洲多国语言,准备好好梳理亚洲内陆的历史,却英年早逝 。

哈佛当年很少提升年轻学者作终身教授,费莱彻临此关时并没有著作,柯立夫在文学院教授大会中为他力辩,结语令人莞尔,他说:“费莱彻不但是位难得的学者,而且是位正人君子,而哈佛正需要多几个正人君子!”

费莱彻1984年癌症突发去世,柯立夫主动代课替他把学年教完。以后数年不支薪继续在哈佛开课教蒙文和满文,条件仅要哈佛补贴他来往农场的交通费,和让他免费在教师俱乐部用餐。

柯立夫的助教回忆说:“我七十年代做他学生的时候,班上只有四五个人,就在他哈佛燕京学社二楼的办公室上课,他课上不久,就开始讲故事了。再不久,也就要泡茶了。有个学生被指定到走廊对面把茶壶注满水开炉灶,另有靠门的学生被指定听水滚的声音,又有个学生负责赶快去冲茶,因为用Francis的话说,我们之间有个贼头贼脑的韩国人,一不小心滚水就给他霸用了。这韩国来的研究生大概以为水煮开了任何人都可随意用。我们在他班上文言文学得不多,倒吸取了不少历史地理和做学问的常识。后来我做他助教时学生有十多人,因依新规定学日文的研究生须选文言文……Francis写的英文字很好看。我做他助教时他常慷慨地请我吃午饭,相信不少穷研究生因他而经常可饱食一餐。有一天我和他在教师俱乐部吃过午餐走回他的办公室,路见哈佛正把一栋好好的大楼拆了重建,他摇头不已。”

戴梅可(Michael Nylan) 记得柯立夫有一次触怒了头公牛,被牛角刺伤,休息了几个月,等到康复了回课堂,不假思索便把衬衫拉起让学生看他的伤痕。

现在台湾执教的甘德星(Kam Tak-sing),在邮电回忆道:“柯教授这怪杰,可谈的事太多了,叫我从何说起?现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系主任Ross King和我,还有现在印第安纳大学宗教系的Jan Nattier 和中欧亚研究系的Christopher Atwood,相信是他最后的几个学生。他为了给我们开课,清晨约四点钟就须起床,喂饱他的牛、马、狗和其他牲口,然后开车到巴士站赶往剑桥那班慢车。课从下午一点钟上到四点,满文蒙文同时教。他人还未走入课室,气味早就先飘袭进来。他退休后我们每年总去看望他一趟。他家没电话,也没有茅房,有急就得在他庄园里找个安静隐秘的地方解决……”

我大概嗅觉特别不灵敏,不记得柯立夫有何异味。只记得他讲话有趣,不时以古鉴今,拿世界各地的事物互相印证。对他而言,东方与西方之间不存在鸿沟,古代与现代之间不存在裂罅。他虽爱好大自然,但对大自然没有浪漫迷思,常说:“大自然是残酷的,是极端耗费的,成千成万的鱼卵孵化成小鱼的至多数百,数百条小鱼也只有数条能生存长成大鱼。”

他完全没有政治意识,听学生偶尔一番议论后,总摇头叹说:“你那小小的脑袋怎可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

柯立夫有亲弟妹,但遗嘱执行人指定他台湾来的学生刘元珠。刘教授数十年对柯立夫执弟子礼,难得的是连她香港来的丈夫也对老师孝敬有加。替柯立夫善后必定不简单,要收拾他城里乱杂的房子和新罕布什尔州的农场,无数的书籍和文档,这些装满了一排绿色档案铁柜的卡片,被柯立夫以悲天悯人的怀抱收容在他的农场地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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