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7日星期三

纽约时报:乌兰巴托,正午阳光下一个历史的影子

乌兰巴托市中心的广场北边(即正面)的人民大会堂(或者说,国会大厅)前,苏赫巴托一百米处,安放了一座巨大的成吉思汗雕像。

一临近蒙古乌兰巴托市区,就会看到红色、蓝色错落的小小屋顶,在草原的辽阔怀抱中,这些色彩十分可爱。然而接近这些屋顶却花掉很长时间,因为车流停滞,寸步难行。

1990年以来,这个城市一定经历了可怕的膨胀。它容纳了蒙古一半的人口,道路未经扩建,就不加节制地引进汽车。蒙古沿用苏俄的右行道路,车也来自苏联。1990年代之后,日本车大受欢迎,问题是,方向盘不加改装,仍在右边。马路上靠右并行着两种规则的车,司机有时在左,有时在右,乘客也常常弄错上车的方向。对我的疑问,蒙古人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手一挥,把这并入游牧民族的自由天性。可是,长久以来,他们却遵从草原的古老契约:上马一定要从左边。我想,也许是城市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太年轻的事物。

像所有(前)共产主义国家的城市一样,乌兰巴托市中心也有一个广大荒凉的广场,中间的纪念碑/雕塑标识着近代共产主义国家的建立。在这里,苏赫巴托(Sukhbaatar)——蒙古共产党的创建者,在苏联的支持下独立建国。苏联希望蒙古人忘记成吉思汗,忘记他们曾有过骇人的霸业(昔日俄罗斯也是被征服者之一),帮助他们树立近代政治偶像、共产主义信仰和全新的政治经济体制。1991年苏联解体,蒙古全线崩溃。蒙古人重回历史,建立自己的国家/民族认同。他们在广场北边(也就是正面)的人民大会堂(或者说,国会大厅)前,苏赫巴托一百米处,安放了一座巨大的成吉思汗雕像。

广场南边,是一座崭新而丑陋的蓝色玻璃大厦,旁边另一座大厦,写着大大的LOUIS VUITTON。从这边看去,成吉思汗只是正午阳光下一个历史的影子。黄铜色的他越过苏赫巴托,看着路易·威登。他没有坐在蒙古包之中,不是在乱石堆起的敖包之前,他坐在共产主义国家的权力机关前,面对着国家转型中的物质欲望,这就是蒙古的今天。

在蒙古的最后一晚,我去拜访了美国人类学家、作家杰克·威泽弗德(Jack Weatherford)。冷战时他无法进入蒙古,1990年代,他到达蒙古,寻访成吉思汗出生、称汗的地方,以此写成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女儿们》,成为许多人了解蒙古的入门读物。他带我们到公寓的阳台上,关了灯,窗外像世界上任何城市一样,灯火辉煌,电视塔兀自高耸在一角。多美的夜色啊!他说。

导游Munya惊叹:好像纽约啊!同行朋友这时唱起路上学会的歌:乌兰巴托,夜色多么宁静,乌兰巴托,约会的人儿多么美好。导游说,这首歌是她从贾樟柯的电影《世界》当中听到。北京有一座世界公园,微缩了全世界的着名景观。一个负责讲解乌兰巴托的女孩,从未去过中国,她会唱这首歌。

在肯特省的长路上,躁狂症患者Munya一刻也消停不下来。我们请她教我们唱这首《乌兰巴托》。她说,以前的乌兰巴托真美啊,小小的,很安静,到处都是图书馆,现在呢,到处都是夜店,喝醉的,吸毒的,没有人看书了,都想着怎么赚钱。然后她捅一下我,指着前座众人鬼祟地说,都怪资本主义。

我和Munya都来自前共产主义国家,资本主义是我们记忆中的敌人,也是后来的胜利者。Munya从小在乌兰巴托长大,是这个牧民国度的城市女孩。父母也是知识份子,让她从小受很好的教育。她对游牧生活一无所知,成长过程都是社会主义经验,比如说,她可以讲非常好的俄文,“绝对超过一般俄国人,”她说。1991年苏联解体时,她27岁,是一名年轻的地质学家。曾经在苏联留学,和捷克波兰的科学家共同勘测地质。当时,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出身高级将领,却不喜欢出门工作。失去了苏联的资金,蒙古经济立刻崩溃。Munya的收入无法养活孩子,她离开研究领域,开始做翻译——既然她的俄文那么好,英文学得也很快。现在,48岁的她每天做两份工作,供养孩子读书,女儿在美国,儿子在俄罗斯,分别攻占了两个世界超级大国。

像很多经历社会主义转型的人们一样,她很怀念那个时代,“人人都平等”,“当然,是平等地穷”。她心情很矛盾:“那时候大家都偷懒,不好好工作,反正收入都一样。现在如果努力一点,确实收入比别人高。”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好了。

在我的成长中,对社会主义中国的否定就像青春期的逆反一样,激烈而不容置否,近几年才开始慢慢反省红色时期留给我们的遗产。所谓转型,似乎真可以背弃过去,到达敌方的阵营,现实却是卡在一个集中了所有恶的混乱地带。无论如何,简单扬弃过去,是不可能的。
对于蒙古的历史和传统,Munya近些年才习得。她进入旅游公司工作,发现外国人(多半是西方人)那么喜欢蒙古风景,为草原和游牧生活惊叹,在这些赞叹声中,Munya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国家,确立了作为蒙古人的自豪感。自然,再次发现、尊崇成吉思汗,也帮助蒙古人萌生“祖上也曾经阔过”的心情。“我要让客户都了解蒙古文化,爱上蒙古。”Munya这样表述自己的工作职责。

Munya声称自己热爱艺术,但是当我请她唱一首蒙古民歌,她张皇失措,用幽默感打发我们:蒙古传统是下午三点之后不唱歌,你们看,都三点五十了!这一天,台湾朋友们因为昨天唱了《中华民国国歌》而生闷气,于是排练了《美丽岛》今天合唱,之后又唱起《亚细亚的孤儿》,车里有点悲情起来,似乎在诉说一些故事,而外人无力回应。我问Munya,不如来唱俄罗斯歌曲吧?她说好啊,这个我会很多。于是我用中文、她用俄文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还唱了意大利歌曲《啊朋友再见》。我们高唱,车内的另外一半在沉默,这是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她说,你还会什么?可惜没了,我生于中国转型之时,是社会主义时期的残留。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始唱《Hey Jude》,这下所有人都加入了。我想起1980年代,东欧青年听到摇滚乐,中国青年听到邓丽君,到底是怎样的心情。Munya一首接一首,唱起英文歌,当她唱到《我心依旧》(My heart will go on),全车爆笑。嗯,不管过去大家分享着怎样不同的故事,现在英文、披头士和好莱坞已经征服了世界。
2012年0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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