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6日星期五

闕特勤碑──寫給海日汗的第一封信

海日汗:
終於提筆給你寫信了。
這是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我可以叫你海日汗嗎?
我可以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你嗎?

我們可能見過,也可能從不相識,但是我很想寫信給你,說些我心裡的想法。所以,請容許我以海日汗這個從蒙文的字音到字義都極為美好的名字來稱呼你,你,一位生活在內蒙古自治區裡的蒙古少年,不管你原來的名字是什麼,在我心中,你終必會長成為高大堅定的海日汗!

這是我衷心的期盼。

十多年了,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過許多蒙古孩子,但是,最讓我心懷疼痛的,就是居住在內蒙古自治區裡的你。

是的,海日汗,你居住在自己的家鄉,卻不能認識自己的土地與文化的真貌,甚至包括你的價值觀也已經受到他人強烈的影響。

你居住在原鄉大地之上,卻在龐大的移民群中失去了使用母語的能力,也逐漸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我想,你恐怕連「海日汗」這個名字的蒙文字義也不清楚了吧?)

海日汗,我不是在譏笑你,因為,你的困境,也正是我的。

只是,我的年齡比你大了幾十歲,因此多了幾十年慢慢反省的時光。同時,在最近的十幾年間,我又有機會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了許多人許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觸和領會,就很想告訴你,這樣,也許,也許可以對你有些用處。讓你能在百萬、千萬,甚至萬萬的人群之中,安靜又平和地尋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想與你分享的,是我在這條長路上的一次又一次的「遇見」。

今天,讓我先來說「闕特勤碑」。

最早見到它是一張印刷在教科書上的黑白相片,(應該是初中或高中的歷史課本?)圖片很小,不過看得出來是一塊石碑的上半部,碑上刻著漢字,但是,內容是什麼以及究竟是哪個朝代的事,我早就忘記了。奇怪的是卻一直記得那張小小的黑白圖片,還有說明文字裡的「闕特勤碑」那四個字。

歲月飛馳,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是在2006年的7月22日午後,在蒙古國杭愛省茫茫無邊的曠野之上,就在原立碑之地鄂爾渾河流域的和碩柴達木地方。

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才知道一直存在我記憶中的漢字碑文只是石碑的背面而已,闕特勤碑碑石朝東的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

海日汗,我想你會說,當然應該是這樣才對啊!

闕特勤(kül Tegin,公元684-731年)是後突厥汗國頡跌利施可汗的次子,為他立碑的是他的兄長毗伽可汗,這樣的一座紀念碑,正面當然是應該以突厥汗國的文字來書寫才對。

可是,我卻要隔了幾十年之後才能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海日汗,你明白我在那瞬間所領會到的現實嗎?原來,這麼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裡,即使遠如一座一千兩百多年前的突厥石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

教育系統裡供應給我的,只有經過挑選後的「背面」。

當然,我無權去指責這個教育系統。第一,它是以大漢民族為本位的教育系統,當然會選擇與漢文化有關的資料放進教科書裡。(而這個背面的碑文,也大有來歷,據說是由唐玄宗所親自書寫的。)第二,我自己讀書不多,沒有能夠更早知道這些對學者來說是極為普通的常識,因此更不能怨怪他人。

不過,如果要從這裡開始反省,那麼,我就不得不去擔憂,從小到大,在我的教科書上,關於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還有多少被排除了的原本應該是屬於「正面」的資訊了。◎

見到闕特勤碑的那一天,是個時陰時晴的天氣,高高的穹蒼之上濃雲密布,而曠野無垠,在天與地之間,只有這一座巨大的石碑獨自屹立,巨大而且厚重。

立碑之年是公元732年,離現在已經有一千兩百七十多年的時光了,可是,石碑上刻著的文字還清晰可辨。

但是,我一個字都不認得!

心裡掠過一些隱約的悲傷,不過,很快就被興奮之情所掩蓋了。

想一想,能夠在長途跋涉之後,終於來到這座石碑之前,看天蒼蒼,看野茫茫,石碑上方所刻的簡潔的山羊圖像偶爾被雲隙中射出的陽光映照得光影分明,好像剛剛才刻上去一樣,好像渺小的我竟然置身在千年之前的歷史現場。海日汗,在那一刻,我真是手足無措,興奮得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啊!

只能不斷地換著角度重新拍攝,而同時,在我心裡,一直湧動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敬畏與親切混雜在一起的感覺。

由於敬畏,使我保持適當的距離,不敢輕慢去觸摸碑石;由於親切,我又不捨地一直環繞著它,甚至到最後只是默默地佇立觀望,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離開。

為什麼我會覺得自己跟它很親?

這個問題在心裡放了一年,第二年夏天(2007),在內蒙古大學的一次聚會上,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幾位坐在我身邊的蒙古學者,突厥和蒙古到底有多近?他們說:

「無論是血緣還是文化,突厥與蒙古之間的關連緊密,最少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相同。」

海日汗,你看,無知的我必須要經由學者的證實才能肯定我自己的感覺,才知道這種親切感正是一種孺慕之情,是北方游牧民族子孫心中與生俱來的很自然也很正常的反應。

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麼感謝這些學者們呢?因為,還有更快樂的事情在後面。

剛才我已經對你說了,那天,站在闕特勤碑前面的我,對碑上的古突厥文一字不識,完全不能了解其中的含義。回到台北之後,從我書架上現有的書中去尋找,也只能找到一鱗半爪,原來以為這輩子都無法解答這個謎題了。想不到,二○○七年的五月,和好友兆鴻去了大興安嶺之後,又相約再去新疆,也是由於對自古居住在新疆許多民族想要更深入了解,兆鴻在回到北京之後,找到耿世民教授所著的《新疆歷史與文化概論》,就多買一冊送我。書內有三章敘述古代突厥文碑銘的發現、解讀等等研究,我已經大喜若狂,加之更在書後看到耿世民教授有一本《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的專著,急忙求兆鴻再寄這本書給我。前幾天,終於收到書了,海日汗哪!海日汗!我要怎麼感謝這位學者呢?

耿世民教授,深研古突厥文有五十多年,出版了許多部論著,而在這本《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裡,他是直接從古突厥文譯成漢文。書中詳細列舉了九座石碑的碑文內容,「闕特勤碑」,以及我後來陸續在二○○六年夏天的行程中所見到的:「毗伽可汗碑」與「暾欲谷碑」都包含在內。

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去年剛剛才見到了這三座石碑,今年就得到了耿世民教授的這本專著。而由於耿教授翻譯的時候,非常尊重原文的排列格式,許多地方是直譯,不加任何多餘的修飾,因而也就更讓我感受到了原文中的美好氣勢,譬如在「闕特勤碑」東面所刻碑文的第一段:

當上面藍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時,在二者之間(也)創造了人類之子。在人類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點密可汗。他們即位後,創建了突厥人民的國家和法制。

多麼簡潔有力的開端!撰文者是以闕特勤的兄長毗伽可汗的口氣來書寫的,除了描述他弟弟闕特勤的英勇事蹟以及弟弟死後可汗的悲痛之外,還有很長的篇幅是在敘述突厥汗國的滄桑歷史。突厥汗國建立於公元五五二年,而在五八○年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先後都被唐朝所滅,要隔了五十多年之後才再得以復國,就是史稱的第二突厥汗國或後突厥汗國。

所以,其中有段碑文很有意思,可以說是千年之前在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心聲:

……唐人的話語甜蜜,寶物華麗(原文:柔軟)。他們用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誘惑,使得遠處的人民靠近(他們)。當住近了以後,他們就心懷惡意。他們不讓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為。一人有錯,連其族人、人民、後輩都不饒恕。由於受到他們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的誘惑,突厥人民,你們死了許多人。

海日汗,這樣直白的文字,卻真是驚我心、動我魄啊!

因此,毗伽可汗在回溯復國的經歷中,認為在他父親頡跌利施可汗之後繼位的自己,率領的第二突厥汗國的國力在起初是極為薄弱的。他說:「我統治的完全不是昌盛繁榮的人民,我統治的是內無食、外無衣,貧困可憐的人民。」又再說:「當我繼位為可汗時,流散各處的人民,筋疲力盡地、無馬無衣地歸來了。」

而靠著弟弟闕特勤以及毗伽可汗自己的努力,(還有三朝老臣暾欲谷的輔佐)率領大軍四處征戰,終於又重新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後突厥汗國。

海日汗,說到這裡,我又必須提一提自己年少時所讀到的歷史課本了。在這些教科書裡,不論是「匈奴」「突厥」「回鶻」,還是「蒙古」,好像都是單獨和片段的存在。而其實,在真實的世界裡,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也是代代相傳承,有著屬於自己的悠久綿延的血脈、語言、文化和歷史的。

而且,這些血脈、語言和文化,現在仍然是生活裡極為重要的組成分子,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消逝而遠去。

這些也都要感謝世界各國學者的用心鑽研和證實。

破譯古突厥碑文的研究,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有英、德、法、俄、土耳其等語言的譯本。而此刻,藉著耿世民教授的這本漢文翻譯的專書,我才能輕易地讀懂了突厥先民一千兩百多年前慎重刻下的心聲,明白了他們曾經承受過的流離傷亡,也分享了他們重新奮起之後的興旺榮光。

海日汗,能夠「明白」、能夠「知道」、能夠「分享」,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即使是如我這般的後知後覺,也不能說是太遲。

你看,在我寫給你的這封信裡,我不就把當年記憶中的「背面」,和此刻尋找到的「正面」,兩者疊合在一起了嗎?

海日汗,在這疊合的一刻,我要感謝的,還不只是百年來默默鑽研的各國學者而已;我還要感謝那一座又一座,歷經千年風霜,卻始終不肯倒下的突厥碑石,只因為上面深深刻畫著先民真摰的話語。

如果他們的心聲依然屹立在曠野,那麼,誰能說歷史只是已經湮滅了的昨日?

信寫長了,先在此暫停。

祝福

席慕蓉二○○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附註:
1 《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耿世民著,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二○○五年八月初版。
2 《新疆歷史與文化概論》,耿世民著,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二○○六年八月初版。
3 我二○○六年七月的行程,可參看爾雅出版社,二○○七年三月初版(或五月二印)的《2006席慕蓉》足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