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出版古米廖夫学术著作的争论

(1987年3～6月)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古米廖夫，1912年出生，苏联历史科学博士，列宁格勒大学主任研究员、地理学专业学术委员会委员，曾参加过卫国战争。70年代后期开始，他的学术著作被禁止发表，因为他提出的学术观点——民族共同体不是社会发展的产物，而是与人群适应一定的自然条件相联系的生物界发展的产物——被看成是与资产阶级的地理决定论、社会达尔文主义、地缘政治论，以及唯心主义的“英雄与群盲”论，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1987年，古米廖夫向苏共中央提出申诉，要求允许出版他的学术著作。其他一些学者也向苏共中央提出同样的要求，认为一名资深的学者甚至无法出版自己的著作来回答自己的对手，还有什么民主和学术民主化可言?经过一番争论，古米廖夫的有关著作终于在苏共中央的干预下得以出版。

古米廖夫关于学术著作被禁止出版致卢基扬诺夫的信(1987年3月10日)

最尊敬的阿纳托利·伊万诺维奇[1]!

我不得不告诉您，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古米廖夫，列宁格勒人，1912年生，历史科学博士，列宁格勒大学主任研究员，地理学专业学术委员会委员，165种历史学和地理学科研著作的作者，目前却处于十分奇怪的境况之中。

由于我不清楚的情况，近10年来出版我的著作遭到封锁。我只能作出一种解释，那就是我前半生一直无法摆脱的并非因我的缘故而造成的灾难的阴影，现在仍然以看不见的形式继续起着作用。对于我的指控早在1956年即已撤销。自1959年至1975年期间，我的著作，尽管困难重重，还是得以出版，而自1976年起，除极个别例外，已经完全不再出版。

这种做法在述及的10年内已成为定例。我的一本最好的书《民族起源和地球的生物圈》，30印张，于1979年被全苏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留存。读者征订数达2000册以上，因此应当作为一本书在“列宁格勒大学出版社”出版。然而全苏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却停止制作副本。这是直接违反惯例的。

《民族起源和地球的生物圈》(全苏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1979年版)一书的续集是《黑海周围一千年》，23印张，经国立列宁格勒大学地理系学术委员会赞同；《古俄罗斯和大草原》，35印张，经德·谢·利哈乔夫[2]院士同意；《历史时期的民族共同体地理》，18印张，经苏联地理学会主席团认可。

具有权威的学者们对我的著作深表嘉许，但是，出版社和杂志的编辑部虽然事先经协商一致约了稿，但后来却把已经接受和通过的文章，甚至从排好的版样中抽下来，不说明原因地退回，有时也付给部分酬金。

这样做的有：《自然界》、《历史问题》(三次)、《新世界》、《星》、《普罗米修斯》(“青年近卫军”出版社的年刊)和《列宁格勒大学通报（地质学和地理学版）》。“科学”出版社“东方书籍编辑部”(曾印过我的5本专著)主编干脆表示在《历史问题》刊登我的作品以前禁止我去找他。准备出版的书放在家中。这样从1976年一直拖到现在。

我的作品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是有现实意义的，它们证明：我国各族人民的友谊和相互帮助是典型的特征，而个别的冲突在上千年的过程中只是在共生的总背景下的偶然事件。

我想着我们的未来，而且知道，“家庭和睦——它才能牢固”。任何一个民族的人都会为有人不尊重他的历史和文学而不快，而人们责怪我说，我对我国各族人民忠贞不贰。然而最好还是立论公允，即符合科学的要求，也符合我们祖国的利益。

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我的书在“科学”出版社问世，而对它们的评论并不存在成见。

列·尼·古米廖夫

齐赫文斯基就古米廖夫的著作出版问题致苏共中央的信(1987年4月30日)

1987年4月30日，第14100-1255/190号

苏共中央答复

根据商定的意见，苏联科学院历史学部将该部委员会关于列·尼·古米廖夫有关历史民族学课题著作的结论转给科学和学校部。

附件：全文4页。

苏联科学院院士、历史学部学术秘书

谢·列·齐赫文斯基[3]

附 录

苏联科学院历史学部委员会

关于古米廖夫著作的结论

学术界、广大读者群对于列·尼·古米廖夫关于民族共同体、民族起源问题，关于突厥部落的早期历史，以及成吉思汗后裔帝国建立之前和存在时期草原世界的早期历史等方面的观点广有所知。这些观点在他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专著、被留存的手稿《民族起源和生物圈》中，都有陈述，而且一直引起广泛的反响和评论。

列·尼·古米廖夫的观点可归纳如下：

民族共同体(部落、部族、民族)，在他看来，不是社会的概念，而是生物学的概念，是人类的生物学分类，是由于不同人群(如同动物的种群)为了适应自然条件而形成的。同时，民族共同体只是在世界上一定的(不知由什么制约的)特殊地区才可能产生和已经产生的，而且和其他生物类群一样，具有从出生到“自然”死亡的生命周期。民族起源和整个民族史的主要推动力量，被认为是个别优秀人物(如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穆罕默德、拿破仑等)由遗传因素(突变)决定的“先知性”，即特别心理状态。这类“先知性”，按照列·尼·古米廖夫的说法，成为普通人们(“后知者”们)从种族上实现联合的核心，并在自己的行为中反映了生物学趋势。例如，一个民族共同体“需要”排挤其他民族共同体而扩大自己的分布地区。每一个民族共同体是同一定的“先知者”的基本储备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各个民族共同体应当看做为从生物学观点看是相互不能共容的。按照列·尼·古米廖夫的说法，它们之间的接触是不应受欢迎的，因为它们如同“不同频率”的物理场之间的接触一样会导致相互消退。种族之间混和通婚，似乎会产生在基因遗传方面没有生命力的后代；在民族混合基础上产生的国家和社会设置是“不长久”、“不现实的”，等等。

在列·尼·古米廖夫的著作中，有许多毫无根据的、荒诞不经的结论。它们不是以分析资料为依据，而是以“思维的非传统性”为出发点，力求用自己的观点与“官方”的观点相抗衡。例如，这样的观点有：关于可萨里亚[4]的突然消失(水淹)的看法，其实并未有过这样的灾难，任何资料也没有反映出这样的事；关于罗斯对于遭受罗斯人突袭之苦的波洛维茨人[5]的粗暴蛮横的态度的看法，而同时又有关于这两个民族和平友好相处的提法。事实上，双方的关系要复杂得多。说得和缓一点的话，列·尼·古米廖夫关于金帐汗国的侵略“并无害处”，关于征服在历史上有“必要性”，关于对欧亚大陆各民族带来可怕灾难的这种征服似乎曾经有过过分夸大的说法。这些观点听起来十分怪诞。

必须指出，列·尼·古米廖夫的名声给他带来了广大读者群的欢迎，人们被他的小说家似的奋发情绪和显露的才华所吸引，因此很少注意他的论点中的前后矛盾、含混不清和即兴发挥的特点。

从列·尼·古米廖夫立论的不正确的方法论结构看，其中存在有意识形态错误和实际政治错误的危险。这些论点是有机地同过去早就揭露过的各种资产阶级理论：地理决定论、社会达尔文主义、地缘政治论，以及唯心主义的“英雄与群盲”论，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否认民族共同体的社会环境，忽视民族共同体的历史类型学条件的存在，以及其与社会经济形态的联系，将会导致忽视整个社会的社会形态发展。

列·尼·古米廖夫的构想进一步发展下去将达到什么地步，不久前他的追随者Ю·М·博罗代的文章《民族接触和周围环境》(载《自然》杂志1981年第9期)对此作了说明。这篇文章又提到，世界各族人民应当各自孤立地生活，因为它们之间的民族文化互动作用过程是有害的，会导致产生对历史过程具有不利影响的“嵌合体”。种族通婚是不可取的，因为会导致出现心理上不平衡的子女，等等。作者的主张，和他持以为据的列·尼·古米廖夫的主张一样，客观上是同样主张种族隔离和保持“纯正血统”的人们声气相投的。但是，人类种族文化历史的主要发展途径，没有民族接触，没有文化的互动作用和相互影响是不可思议的。这样的观点对于苏联更是荒诞不经，因为在苏联民族接触对于各族人民的相互接近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且已经有了数以百万计的族际通婚家庭，等等。

必须说明，博罗代的进一步发挥列·尼·古米廖夫主张的文章形成了苏联科学院主席团会议专项讨论的议题。1981年11月12日主席团通过的第1369号决议指出：发表这篇文章是错误的，它对民族形成过程作了不正确的解释；同时在广大读者中传播方法论上草率不周、缺乏充分根据和不能成立的有害主张。

没有争论，科学是不能发展的。在学术报刊上就上述问题已多次进行争论，证明列·尼·古米廖夫的以上观点在理论上是不能成立的，加以广泛传播则是实际上有害的。这就是不出版列·尼·古米廖夫著作的基本原因。

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 伊·德·科瓦利琴科(主席)
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 А·П·诺沃谢利采夫
历史科学博士 В·И·科兹洛夫
历史科学博士 С·А·普利特涅娃
历史科学博士 П·И·普奇科夫
№03226

利哈乔夫等就古米廖夫的著作问题致雅科夫列夫的信(不晚于1987年6月3日)

莫斯科，苏共中央

致苏共中央书记亚·尼·雅科夫列夫同志

尊敬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我们写信给您，是建议出版历史科学和地理科学博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古米廖夫的著作，首先是他的宏大科研成果《民族起源和地球生物圈》。这部书多年来只作为留存手稿而存在。

列·尼·古米廖夫在对欧亚大陆和非洲各民族的历史资料进行广泛深入分析的基础上发现了民族(民族共同体)由于他们居住生存的地理环境而形成的独特的发展规律。

依据公认的、目前已成为经典作品的韦尔纳茨基[6]院士的著作，列·尼·古米廖夫揭示出与民族和部族的经济发展、阶级发展和政治发展形成整体的民族起源的自然发展过程的一般规律，从而证明有关某一些民族具有民族优越性而另一些民族具有民族缺陷的各种种族主义理论是不能成立的。

我们认为，列·尼·古米廖夫的理论，除了重大学术价值和具有独特性之外，可以成为争取和平和各族人民友好的思想斗争中的有力论据。

最后，还应说明，列·尼·古米廖夫的反对者拥有发行学术著作和科普出版物的巨大权力，他们把列·尼·古米廖夫的个别科学论点据为己有或随意歪曲，不仅不惜指责他“不学无术”和“错误充斥”，而且甚至编造流言蜚语加以攻击从而做到了实际上禁止他的著作出版。如果一名资深望重的学者甚至无法出版著作来回答自己的对手，那还有什么民主和学术的民主化可言?

列·尼·古米廖夫是一名学者、爱国者和伟大卫国战争的英勇战士，1987年10月1日就将满75岁了，他的全部科学探索都是在命运处于悲剧性和不公正状况下实现的，既然对他的政治上和生活上的公正待遇可以恢复，那么，也该是恢复他的学术公正待遇的时候了。

苏联文化基金会主席团主席、院士、
国家奖和国际奖获得者，社会主义劳动英雄
德·利哈乔夫
国立莫斯科大学诺夫哥罗德考古队长、
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列宁奖和国家奖获得者
瓦·亚宁
作家、语文科学硕士
Д·巴拉绍夫
诺夫哥罗德作家协会责任秘书
Б·罗曼诺夫
№03227

格里戈里耶夫和斯克利亚罗夫就

出版古米廖夫的著作呈苏共中央的报告 (1987年6月3日)

苏共中央
对第072422及第223453号文的答复

历史科学博士、列宁格勒大学地理研究所研究人员列·尼·古米廖夫致信苏共中央，请求协助他出版自己的著作。这些著作，据他说，是被“科学”出版社，包括《历史问题》杂志编辑部在内的一系列杂志编辑部并无足够根据而予以否定的。他还认为，中止复制他于1979年由苏联部长会议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和苏联科学院所属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留存的手稿《民族起源和地球的生物圈》，也是没有根据的。

院士德·谢·利哈乔夫、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瓦·拉·亚宁等人在写给苏共中央的信中也支持出版古米廖夫同志的著作。

列·尼·古米廖夫同志是关于中亚和中国的历史和民族问题研究的5部专著和大量论文的作者。在1960～1970年写成的，其中包括在《国立列宁格勒大学通报》及其他杂志上发表的著作中，古米廖夫同志进一步发展了所谓民族起源的生物-地理学构想。按照他的意见，民族共同体(部落、部族、民族)不是社会发展的产物，而是与人群适应一定的自然条件相联系的生物界发展的产物。他的构想的基础是所谓的“先知性”，即个别优秀人物充当民族联合的核心的能力。古米廖夫的观点反映的思想是：不同民族共同体从生物学观点来看是互不相容，异族通婚有害，把不同民族联合在一个国家范围内的做法极其困难而没有前途等等(苏联科学院历史学部的资料附后)。同时还应指出，古米廖夫的一系列论点被广泛采用，例如，哈萨克斯坦的一些作家和评论家就用它们来为种种民族主义的说法辩护，证明游牧生活方式和牧民比其他民族优越(见А·赛义吉姆别科夫：《会唱歌的圆屋顶》，阿拉木图1986年版；К·萨尔加林：《先祖和后裔》，阿拉木图1986年哈萨克文和其他文版)。

古米廖夫同志的构想多次受到鲍·亚·雷巴科夫院士、尤·弗·布罗姆列伊院士、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约·罗·格里古列维奇、通讯院士基·瓦·切斯托夫及其他著名学者的严厉批判。他送交“科学”出版社和列宁格勒大学出版社的著作《民族共同体现象(研究对象和方法论)》(1977年)、《民族学》(1981年)受到苏联科学院和苏共中央社会科学学院学术鉴定人的激烈否定。为此，这些著作从出版计划中被删去。古米廖夫同志的文章《游牧民族历史上研究较少的几个方面》送到《历史问题》杂志后，在编委会上经过两次讨论，因该文对于学术资料不予重视和无根据地夸大游牧民族在世界文明史上的作用而未予刊用。文章退还作者请予加工修改。

古米廖夫同志在致苏共中央的信中列举他的新作，并未向“科学”出版社和列宁格勒大学出版社投稿。古米廖夫同志的手稿《黑海周围一千年》，是经作者同意由列宁格勒大学编辑出版部留存的。

至于中止复制古米廖夫同志手稿《民族起源和地球的生物圈》一事，已建议全苏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副所长博洛申同志根据历史-地理学有关机构和专家的需求重新恢复复制工作。

已责成“科学”出版社社长С·А·奇比里亚耶夫同志、列宁格勒大学校长С·П·梅尔库里耶夫同志、《历史问题》杂志主编В·Г·特鲁哈诺夫斯基同志认真、客观地审阅古米廖夫同志送交的著作。

对于作者在信中提出的问题，已由苏共列宁格勒州委科学和学校部部长Ю·А·杰尼索夫同志进行了相应的解释。对来信的研究结果，古米廖夫同志表示满意。对德·谢·利哈乔夫等人来信的答复已打电话通知他们。

苏共中央科学和学校部部长 В·格里戈里耶夫
苏共中央宣传部部长 Ю·斯克里扬诺夫

[1]阿纳托里·伊万诺夫维奇·卢基扬诺夫，1955年参加苏共，1977年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秘书长，苏共中央检查委员会委员。

[2]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利哈乔夫，苏联文艺学家和版本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

[3]齐赫文斯基，谢尔盖·列昂尼多维奇，苏联历史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41年参加苏共，是苏联远东国家史研究权威。

[4]可萨里亚，泛指可萨人居住的地区和古代的可萨汗国。操突厥语的古代东欧民族可萨人，7～10世纪游牧于伏尔加河下游、顿河及北高加索地区，曾建立可萨汗国。

[5]操突厥语的民族，11世纪在南俄的草原地带游牧。11～13世纪曾侵袭过古罗斯，后被蒙古人征服。

[6]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韦尔纳茨基，苏联地球化学、放射地质学科的奠基人，苏联科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