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生态脆弱的腾格里沙漠腹地,一个工业园区—腾格里工业园,正在“筑巢引凤促发展”。
在官方的宣传中,腾格里工业园俨然是一个崛起于大漠的奇迹。奇迹诞生后,目睹世代游牧之地因生态恶化,成为弃地,牧民唯有一声叹息。
即便是贫瘠的、脆弱的、荒凉的沙漠,也无法阻挡汉人的贪婪,于是一座座工业园区顺势挺进沙漠腹地。因此,腾格里工业园区并非孤例。
10月23日,在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腾格里沙漠腹地,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风裹挟着尘沙,呼啸着盘旋着升腾到天边。阴霾终于散去,久违的阳光洒落在广袤无垠的金色沙丘上。
沙海起伏中,六车道马路中央,镶嵌着花环的“和谐”二字,赫然跃入眼帘。不远处,盾安集团内蒙古金石镁业循环经济工业园的工地上,数十台挖掘机在马达轰鸣声中,推移着大漠中的沙丘,一辆辆运送沙土的大型翻斗车排成长龙,来回穿梭,蔚为壮观。
繁星般散布在道路两旁的一排排厂房里,矗立着无数的烟囱。它们,正在“吞云吐雾”。“目前,园区初步形成了硫化系列、萘系列和苯系列三个染料精细化工产业链,成为全盟打造‘双百亿工程’的重点开发区(园区)之一。2010年,园区完成生产总值11.59亿元,完成工业总产值11.53亿元,实现工业增加值4.59亿元,财政收入5252万元。”
在腾格里工业园区管委会所提供的一份材料上,腾格里工业园这些年来成就斐然。这一连串的数字,似乎想提醒人们,腾格里工业园是大漠中崛起的奇迹。
事实果真如此?
时代周报记者深入调查发现,繁荣的背后是令人震惊的乱象:十几年来,一些企业直接将污水排放到沙漠之中,而8公里直线距离外,就是黄河;由政府投资3000万元建设的污水蒸发池,工程质量严重不达标;耗资3600万元的污水处理厂,建成后被闲置不用。眼看家园遭“劫”,生于斯长于斯的牧民们除了一声叹息外,别无他法。
化工废水直接排进沙漠
作为内蒙古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的主体在阿拉善地区的东南部,位于贺兰山与雅布赖山之间。
湛蓝天空下,连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波浪一般,线条柔美,韵致非凡。数百个存留数千万年的原生态湖泊点缀其间……
虽然大片的流动沙丘几乎不生长植物,但在那些半固定沙丘和固定沙丘上,植被悄然生长。尤其是在广泛分布于沙漠中的湖盆地带,因水分条件较好,芦苇、芨芨草、白刺、盐抓抓长势喜人。靠着上苍的这份眷顾,牧民们就在这里放羊和养骆驼,游牧为生。
今年31岁的巴依尔,年少时就曾策马驰骋在这片沙漠之中。这位腾格里苏木(苏木,相当于镇)特莫乌拉嘎查(嘎查,相当于村)10组范塔拉腾家族的牧民,祖上在清代时从青海游牧至此后,就一直定居在这个内蒙古南大门的地方。
17岁出远门,在外务工,辗转奔走于北京、上海、呼和浩特等城市,但巴依尔最钟爱的不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而是脚下这片土地。几个月前,儿子呱呱坠地后,在外漂泊多年的巴依尔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马背上。
一次意外的发现,让巴依尔对家乡的未来心生隐忧。今年5月23日,巴依尔前往宁夏中卫买东西。当他走到内蒙古751省道121公里标识处时,看到几辆大型翻斗车慢慢驶向沙漠深处,空气中正弥漫着一股怪味。
翻斗车停稳,车上的人下来打开车厢,黄褐色的水喷涌而出,注入沙地。外出打工多年的巴依尔没想到刚一回家,就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决定去查个究竟。
多次打探后得出的结果,让巴依尔吓了一大跳。“751省道旁边有好几个污水坑,腾格里工业园区附近很多工厂厂房后面也有不少,加起来有几十个。在751省道121公里标识处,向沙漠里走几公里的地方,还有两个大的污水池。”
10月24日,时代周报记者见到了巴依尔所说的污水池。两个污水池,面积足足有几个足球场大,其中一个盛有色泽乌黑的污水,另一个则处于闲置状态。装有污水的水池四壁上的水泥已然剥落,露出砖头,刺鼻的气味让人窒息。池底部分干涸的地方,黄色、黑色、青色的淤泥,清晰可辨,看不见池底铺有防渗膜的迹象。
而未投入使用的污水池,其底部水泥层早已遍布裂痕,有些裂缝有五六厘米。从这些密集的裂缝中,可看出池底水泥层厚度大多不足10厘米。“这样处理污水,差不多是直接把污水排放到沙漠。”巴依尔愤懑地说。事实上,在腾格里工业园的确有不少工厂直接将化工废水直排到沙漠里。
10月23-24日连续两个下午,记者徒步围绕着腾格里工业园走了几遍,发现位于园区的内蒙古阿拉善左旗天源化工科技有限公司、阿拉善左旗凯达化工有限责任公司、阿拉善腾格里化工有限公司等企业厂房后面,合计有大小几十个污水坑。这些污水坑中部多呈黑色,四周则为白色,坑底部分地方已经干涸,一脚踩上去,会冒出青铜色的泥浆。
在阿拉善左旗凯达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厂房后,无数个盛着黄褐色废水的“水洼子”,气味刺鼻。
工业园区附近,坐落着一个残破的小村庄。一位姓段居民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上世纪70年代,她刚从宁夏中卫搬来时,附近一带的原生态湖泊水质很好,“可以直接喝”。因为污染问题,原本几十户的村庄绝大多数人都已搬离。她自己也已在中卫买了房子,“一退休,就离开这里。”
黄昏时分,有大型翻斗车拖运工业园企业的工业废水,来到沙漠深处的污水池。当司机打开车厢闸门的瞬间,一车的工业废水奔涌而下,在金色的夕阳下,黄亮的污水,注入金色的沙地……
“沙漠中崛起的奇迹”
在官方的宣传中,腾格里工业园是大漠中的奇迹。提及这个坐落在阿拉善左旗对外开放交流南大门—腾格里苏木(镇)所在地碱滩门的工业园区,得从1999年腾格里苏木所在地的搬迁说起。1999年之前,苏木所在地叫查呼日台,距新苏木所在地碱滩门约10公里。正是这次搬迁,使得腾格里拥有了便利的交通条件:离宁夏中卫城区20公里,甘肃景泰县109公里,距包兰铁路迎水桥货运编组站10公里,距黄河30公里,是名副其实的鸡鸣三省的金三角。
工业园区管委会办公室主任康建军介绍,腾格里工业园是在一家小型芒硝厂的基础上,慢慢发展起来的。
1999年前,现在的腾格里工业园里,上演的是通湖芒硝厂(后更名为腾格里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一家企业的独角戏。芒硝厂和腾格里苏木随后的发展,康建军将其归功于领导的正确决策。“无工不富,无工不强。腾格里苏木搬迁至碱滩门后,领导们就根据该地水资源及矿产资源储量丰富的条件,决定成立腾格里经济开发区。”
2000年,腾格里经济开发区成立;2002年,更名为腾格里精细化工专业区—当时和腾格里苏木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这几年,园区迅速发展,从腾格里苏木财政收入的增长上可见一斑:2008年,该苏木财政收入3500万元,是2000年时30万元的近120倍。
2009年,腾格里精细化工专业区升级成为盟级工业园区—腾格里工业园区,并开始托管腾格里苏木。
“目前,园区规划控制的面积为85平方公里,其中建设用地33.7平方公里。”管委会副主任李建冬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从一个小小的通湖芒硝厂起步的腾格里工业园区这些数据,已经充分证明:“腾格里工业园是沙漠中崛起的奇迹。”
园区管委会党工委书记王兵有更大的抱负,他曾对当地媒体表示,“‘十二五’时期,园区将以煤化工、盐化工为基础,发展冶金、新型建材和精细化工三大支柱产业。同时,以项目建设为依托,产业发展为动力,基础设施建设为支撑,生态环境建设为保障,力争三年内将园区打造成投资和销售收入超百亿元的绿色生态园区、循环经济园区和自治区西部地区重要的精细化工基地。‘十二五’末,力争两家企业进入自治区百亿企业行列,园区完成投资突破300亿元,销售收入突破300亿元,税收突破60亿元。”
闲置的污水处理厂
“我们村的饮用水水源就在公路对面,这里随意排放的污水有可能对牧民们的饮用水水源造成威胁。”站在沙漠深处一个巨大的污水池旁,巴依尔忧心忡忡。
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随着时间推移,如果污水渗入地下土层,将会对土壤和地下水的环境质量造成严重影响。”赵连石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赵连石是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奇异珍稀动物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今年8月,他曾实地探访过腾格里工业园区。
今年5月以来,巴依尔曾多次向腾格里苏木反映此事,但无人出面处理。令巴依尔气愤的是,政府投资几千万元的污水处理厂一直未投入使用。
巴依尔所指的污水处理厂,是阿拉善左旗人民政府与江苏百纳环境工程有限公司采取BOT方式建设的一座日处理5000吨污水的污水处理厂。该工程总投资为3600万元,2010年10月完成,但竣工后一直没有投入使用。
当时代周报记者就此事向腾格里工业园区管委求证时,康建军承认,污水处理厂一直没有启用,原因是“目前,整个园区的污水收集率太低,还不到5%”。他表示,管委会很快会出台方案启用污水处理厂。
望着沙漠深处那两个污水池,特莫乌拉嘎查的另一位村民高胡格吉尔同样不满。在他和巴依尔的眼中,在环保方面,管委会就像“隐身”了一样。“3000多万元的工程,我看实际投入不足100万元。这样的工程,不知道是怎么验收的。”高胡格吉尔曾先后在园区两家化工厂—渤亚化工和香港丽源科技—做工,因为“里面气味太大”,很快就辞职了。
对于那两个位于沙漠深处的污水池,康建军解释,这两个“天然蒸发池”是为了处理高酸废水和高盐废水而建设的,其原理是通过天然蒸发后,提取固体废物回收利用。他说,这仅仅是“临时性”措施。而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认为,高浓度污染蒸发池只适用于生活污水,化工园区的污水因成分十分复杂,在排放前必须进行预先处理,不应使用蒸发池。
对于“蒸发池”池底开裂、没有防渗膜、水泥层厚度不足等问题,管委会相关领导均未正面回应,只是强调,当时整个工程的总投资是3000万元。
对于这一工程,当地媒体浓墨重彩进行细致的报道,并不吝溢美之词。
“未雨绸缪的工业园区把环保列为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绝对不走产值上去了,环境污染了的老路,一开始就在环保上敢于出重拳,写出大手笔。
此外,对于天源科技、凯达化工等企业后面的污水坑,园区管委会的解释是:管委会并不知道这些企业在偷排污水;这些企业是老工业园的企业,很多问题是历史遗留下来的。
让人忧虑的是,天源科技、凯达化工等企业后面的污水坑,与黄河的直线距离不足8公里。这意味着,这些工业废水很容易通过地下渗入黄河。一位凯达化工的老员工称,十几年来,他们一直以这种方式在排放污水。
“在西部大开发的过程中,有大量的化工企业转移到了西部地区。其实就是因为不愿承担保护环境的责任,而这些地区的领导,为了能够吸引到这些投资也完全不顾及环境保护的问题。”马军分析。
“目前情况下,不能要求我们这个刚刚起步的新工业园区一步到位。”李建冬和康建军也有几分无奈。
飘着臭味的草场
长期和环保访民打交道的中华环保联合会环境法律中心督察诉讼部部长马勇,曾撰文指控工业园区七宗罪:环境风险隐患突出,环评审批和“三同时”执行成为“表面工程”,工业园区污染治理设施形同虚设,环境纠纷隐患突出,污染转移现象严重,环境执法监管不力,土地资源浪费严重。
对此,生活在工业园区附近的人们有切肤之痛。“今年七八月份,浙江盾安集团就曾选择在特莫乌拉嘎查建厂,当时决定给我们嘎查3组每户牧民的补偿只有20000元。”巴依尔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让巴依尔高兴的是,盾安集团内蒙古金石镁业循环经济工业园最终选择了另外的地方。
“因为有这些化工厂,现在我们的草场上飘着臭味。”曾担任过腾格里苏木纪委书记的查汉扣说。
当然,也有人分享到了工业园发展所带来的好处,乌兰哈达嘎查牧民苏巴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做羊绒生意赔本,苏巴在变卖了所有财产后,依然负上12万元的外债。2004年,他在工业园区开了一家小餐馆。如今,他不仅还清外债,还购置一辆工程翻斗车和一辆小轿车。
自2000年西部大开发战略实施以来,尤其是近几年来,在经济结构调整加快的大背景下,东部沿海地区的产业转移呈加速态势。对西部地区来说,抓住国际、国内产业转移的良机,在产业对接中增强本地产业的实力和核心竞争力,是实现区域经济持续快速发展的重要途径。
但产业转移是一把双刃剑,特别是一部分沿海企业存在着高污染、高能耗的问题,由于在沿海发展的空间越来越小,他们往往会利用一些欠发达地区急于招商的想法,以巨大的经济效益为诱饵,试图转移到内陆落户。
从短期看,‘双高’企业确实对西部经济产生了重要的促进作用,但是这些企业带来的问题也是严重的。如果忽略这些隐患和负面影响,非理性地承接转移产业,西部将难以在产业竞争性对接中取得预期成效,甚至可能会恶化发展环境,延缓西部的发展。”
据世界银行测算,中国的空气和水污染所造成的损失已占到当年GDP的8%;而环保部的生态状况调查更表明,仅西部9个省区生态破坏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占当地GDP的13%,相当于甘肃和青海两省的GDP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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