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那是真事
我宁愿以为这件事就是一个故事。尽管在我小的时候老人们都用很神秘的语气相互传递这个故事,很显然我见到的老人们也是从他们的老人那里传下这个故事的———这个故事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就是狼,蒙古语称为“潮脑”。蒙古族老人很少直接称呼“狼”,总是用一种含糊的语气指称那个东西。为什么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不去探讨这个问题,因为它与本篇叙述的故事无关。
让我开始相信这件事可能有真实影子的一个原因,是这个故事里涉及到“平遥杨家”。在我听到的故事里面,确实让故事的主人公与落籍在后套的平遥杨家”发生了联系。而近读《绥远通志稿》也确实有关于“平遥杨家”的记载。《绥远通志稿》的记载与我脑子里的故事相联系,让我琢磨起这个故事的真实影子。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艰辛的西走,那么多的人和事……什么样的异事不可能啊。可是,今天我仍然希望把它当故事听吧。
《绥远通志稿》的记载是这样的——
“阿拉善王纳清公主,公主欲治菜园,即招用汉农辟地数十顷。时黄河北行山下诸分流自北而南,河流狭窄,只能驾小筏行于其中,即南河亦然,不能行船也。有平遥杨姓者,就黄河故道之乌加河,租地开渠,溉田300余顷。清初制定,禁止开垦蒙地,因名曰公主菜园地。”
这段记载告诉了我们这样的史事:在黄河故道乌加河上(或旁),曾有山西平遥杨家开地300余顷,当时叫公主菜园地。这个地方位于今乌拉特中旗乌加河镇。
另有一位真的大清公主
我们都知道呼和浩特有公主府,是清室公主下嫁蒙古的一个重要例证。呼和浩特的公主府对土默特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阿拉善王爷迎娶的公主则是另一回事。
清代,阿拉善地区居住的是蒙古和硕特部众。1681年,和硕特的一支在其首领和罗理的率领下主动向清朝进贡,表示臣服。1686年,和罗理进京,受到康熙皇帝的款待,并确定其在阿拉善一带游牧。到了1697年,康熙皇帝才下诏赐授和罗理多罗贝勒,领阿拉善和硕特(额鲁特)旗扎萨克(王爷)。为什么这么晚呢?因为套西地区不稳定,康熙皇帝拿不准。直到彻底剿灭了噶尔丹后,才下决心让和罗理领一个旗,当王爷。但是还不放心,就让和罗理的三子阿宝做人质,在北京任职。阿宝于是就住在北京,娶了清皇室一位姑娘为妻。这位姑娘是郡主,是皇帝的妃子所生的女儿。阿宝也成了额驸(就是驸马),还“命御前行走”。
1707年,和罗理病故。1709年,阿宝继承了王爷的位置,归部游牧。但是5年后,阿宝又被调到北京,还让他在喜峰口外(今赤峰市)住了几年。这时西北地区又有动乱,清将军岳钟琪正在那里平乱,所以郡主不可能到阿拉善生活。这时是雍正年间。
1739年(乾隆四年),阿宝死,他的次子罗布藏多尔济继承了扎萨克,年龄尚小。11年后,罗布藏多尔济娶了乾隆皇帝的女儿多罗公主(多罗比和硕差一点),这一回才是真正的公主下嫁套西了。
多罗公主到阿拉善居住了吗?居住了。因为这时在阿拉善地方已经有了一座城,是雍正八年(1730年)由大将军岳钟琪建造的。1731年阿拉善王府便搬到了这座城里,这座城叫“定远营”(今阿左旗巴音浩特镇)。多罗公主嫁给罗布藏多尔济后,就到了这座城居住。据记载,这位公主还曾经从北京请来二簧京戏班子到定远营演出。由于乾隆皇帝的垂爱,罗布藏多尔济王爷的爵位晋封为和硕亲王,在北京还建造了罗王府。与本篇故事相关的“公主菜园地”就是在这个时期(乾隆年间)出现的。
挑着担子走西口
乾隆时期,后套有一块开垦的农田,叫“公主菜园地”,主持开垦土地者是山西平遥杨家。因为黄河改道,主河不明显,出现了多河道并流的情况。于是黄河乌拉山段河道狭窄,船只进不去。想去公主菜园地打工的内地农户只能在乌拉山东弃船徒步走进去。
有一个人则干脆从山西老家挑着担子过来。这个人叫康栓,是故事的主人公。
康栓是平遥杨家掌柜的外甥,他接到舅舅的来信后,先曾只身一人到过公主菜园地。待了几个月后,家里捎来话,说他媳妇病重,就让回去。他的老家在靠近晋中汾阳的文水县。他回到家时,媳妇已经病故,给他留下一个3岁大的小女孩。安葬了媳妇,他已经花完了所有的家当。于是他挑起扁担,一边筐子担着些锅碗行囊,另一边筐子里则担着女儿,上路了。一路上遇山则翻山,遇水则涉水,甚是艰辛。走了一个多月,进入了蒙地,人烟开始稀少了,前面就是一道黑沙梁。根据老年人的忆述,清代库布其沙漠的东部,上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沙蒿。沙蒿有一人多高,蒙古族牧民们除非万不得已,很少到沙蒿林里放牧,因为那里可能有伤人的野兽。
康栓看到那黑黝黝的沙蒿林,也有些发憷。他望了望右边筐子里的女儿,正在甜甜地熟睡。可能是出于父爱的本能吧,他退缩了,往回返。找到了一户蒙古族牧民的家。康栓先前曾到过口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蒙古语,与牧民交流虽然并不通畅,但也勉强可以。他问那个牧民:黑沙梁有多宽?回答说:有40里。过了沙梁呢?过了沙梁就是河滩。再过河就进入后套地方,离公主菜园地很近了。蒙古族牧民告诉了他这些情形后,仍然劝他不要冒险。但是倔强的康栓还是决定在次日清晨出发,跨过这道40里宽的黑沙梁。行前,蒙古族牧民拿了些炒米、奶酪、干肉之类让他充饥。
康栓判断着,直行跨过40里宽的沙梁,一个白天肯定能过去。只要不在沙梁里过夜,以他的身体状况,不会有危险。于是他轻松地哼着晋中的秧歌调,逗着担筐里的女儿,走进了黑沙梁。黑沙梁里很安静,除了偶尔一只野兔飞掠而过外,没有任何声响。康栓很得意自己的决定。太阳渐渐升高,他在女儿躺着的那个筐子上面轻轻地搭上一块棉布,以防止太阳晒着女儿,然而,贪玩的小姑娘不时探出头来,咿咿呀呀让他更开心。
快到中午时分,他看到了一个湖泊。沙漠里的湖水清亮清亮。他走到湖边,捧起水喝了一大口,然后拿出左边筐子里的小碗,盛了点水给女儿也喝了一口……他默默地计算着,绕过这个湖不出5里,就可以走出黑沙梁了。
突然,他的身上冷了一下,他凭着直觉感到附近有东西。他抬起头,看到了:狼!在他的左侧10丈远的地方,一只狼正盯着他看。他缓缓地站起身子,顺手从左边筐子里抽出一根铁锄头,向狼所在的方向挪了挪步。那只狼一直望着他,直到他又往前走出一步后,狼绕着小湖跑掉了。
12年寻找仇“狼”
康栓的惊悸很快就消失,因为那只狼跑掉以后,周围又进入了安静状态。康栓挑起担子,绕湖过去。就在这一绕中,他迷路了。他开始发急,结果越急越迷,越迷越急。他望着天宇,他甚至觉得太阳开始捉弄他……夜幕降临了,他还是在黑沙梁里。不得已,他只能选择一个僻静处,紧紧地搂着女儿,睡下了。
康栓太累。挑着担子,走了整整一天,没有不累的。于是他迅速进入了睡梦之中。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而他即刻就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怖之中:女儿不见了。
在那道望不见边的黑沙梁中,康栓喊哑了嗓子,也没有喊出自己的女儿来。他绝望了,发疯似的跑啊、跑啊,绕着沙梁,在沙蒿丛中奔跑着……直到他精疲力竭,倒在沙蒿丛中。
其实,就在康栓睡着的地方,再往北走3里,就可以看到黄河,就已经走出黑沙梁。但是他当时已经无法找到出口,悲剧酿成了。当一位蒙古族猎户听到嘶哑的喊声,找到康栓时,康栓已经奄奄一息。
那个蒙古族猎户救活了康栓。康栓给那个猎户磕了一个头,提出了一个请求:给他一支猎枪,他要寻找女儿,要报仇!
那以后康栓扛着一支猎枪漂荡在黑沙梁里,起初是幻想出现奇迹,能够找到女儿。慢慢地这种幻想破灭了,就剩下一个愿望:找到那只像幽灵一样的狼,打死他!
凭着这种信念,倔强的康栓在黑沙梁整整寻找了12年。在这12年中,他曾不止一次望见黄河,望见黄河北岸的平原,望见黄河北岸的山,但他没有放弃寻找仇“狼”的坚守。周边的猎户们渐渐感觉到,有一群狼特别诡异,破坏力也越来越强。年老的猎户甚至认为:有神狼出现了。
而康栓竟然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猎手。12年的追踪没有白费。在与狼的角逐中,康栓的智慧渐渐占了上风。他终于与狼王相遇了。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就要西沉。康栓伏在一个沙蒿丛的后面,等待着,他终于等到了那只被猎民们传得神乎其神的狼王出现在他面前。他装上火药和枪砂,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知道,以现在的距离,狼王已经完全进入了他的射程范围内,跑不掉了。
狼王没有动,望着康栓。蓦然间,康栓和狼王之间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穿联着。康栓感到那个狼王似曾相识,眉宇间闪动着让他揪心的亮光……康栓不想了,他睁大眼睛,扣动了扳机,枪响了……
狼王没有立刻倒下,迟缓地转身走了。康栓没有再装火药,没有再补枪,他望着狼王的背影,惊骇地发出了一声惨叫:"女儿啊!"
(杨·道尔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