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30日星期三

在内蒙古旅行时的随想 -- 王力雄

中国历史上经历过的崩溃时期,大部份情况是政权解体以后,社会上立起形形色色的山头,拉起大大小小的杆子,虽然打著各种名号,但本质上都是一些军阀土匪。那些小土匪之间就互相征战,打来打去,打到最后打出一个大土匪,他就登基做皇帝,就成了正统。刘邦、朱元璋那样的流氓、偷牛盗狗之辈,一当上皇帝也就神圣了,就成了历史上的头面人物。圣旨一下,威加四方。那以后社会就重新恢复法律和秩序。他们再重新把老百姓拢到一块儿,还是一个社会。无非是倒退了一些年,人口死亡一批。但是没关系,再继续发展就是了。

过去之所以能这样,就是因为最终有一个生态底座托著。如果是人满为患,个个都活不下去,土匪们还打什么呀?哪还有东西供他们抢?扩大地盘不也是多余和自找负担吗?本世纪中叶以前,中国人口最多也就四亿五千万,大部份时间不超过二、三亿人。也就是只相当于今天中国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那时中国的领土不比现在小,甚至清朝的几百年比现在还多一个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外蒙古。

何况那时的生态状况比现在要好得多。以蒙古草原为例,牧民说,也就是30年前,他们放牧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牛羊钻到草里头找不到。草太高了,牛钻进去外面就看不著了。那让我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场景。可现在呢?一个兔子跑过去——别说兔子,就是一个耗子跑过草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啊!草就那么一点儿高,稀稀拉拉。草原人回忆20年前的文革时期,小学生每天早晨骑马上学的时候,靴子上都要被露水打湿。小学生个头小,腿短,脚只伸到马肚子。那就是说草原上的草还有马肚子那样高。可是现在早上骑马,露水能打湿的顶多是马蹄子。

我夏天开车去内蒙,走了几个盟,途经二十多个旗。真正能保留一些原来生态面貌的,只剩内蒙和外蒙的国境线一带。的确,在那里才能体会什么是真正的自然生态。用体会这个词是准确的。脚踏上那儿的草地,就会感到踩在厚厚的一堆活的物质上。你要是在你踩下的那个脚印上去观察,那一个脚印的面积里我觉得有上百种植物和昆虫。那么多不同的物种纠缠在一起,又密又厚,几乎就没有重样的。有些厥类、灌木什么的,是要上百年时间才能形成它们的根系的。什么叫生物多样化啊?那就是。那是在几百年的自然状态中生长起来的。看著那样的环境,你真是会切身地感受对它的破坏是什么样的罪孽。

可是现在,能保持那样生态的仅仅是沿著国境线的窄窄一条。稍微往中国内地走一点,就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原被开垦成耕地种上了庄稼。草原的面貌立刻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上面覆盖的植物变成了单一物种,或是麦子,或是油菜,看上去显得整齐、单纯,毛茸茸一片,颜色全是一样的。那儿的土地非常肥沃,庄稼长得特别好。但草原上千年时间里形成的腐殖质只有一尺多厚,开垦者先是一把火一烧,把需要百年才能长成的植被烧得干乾净净。然后把腐殖质犁开,土肥得只需要撒种,别的什么都不用管,秋天肯定大丰收。但甜头就是三年,三年以后就是苦果。一尺厚的腐殖质下面都是沙子,破坏了原来的植被和根系,失去了固定,再加上犁来翻去,表面那层土松得不得了,草原上的大风一吹,土就吹跑了,沙子就暴露出来,那就是通常所说的沙化。

除了风,还有夏天的雨水冲刷。所有那些有坡度的地方,只要是被开垦的,你就可以看到成千上万吨的泥土在坡下堆成的稀泥滩。那都是最肥沃的土啊!那不是仅仅一个水土流失就能概括的,那流失的是珍宝,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命根啊!可是只要是没被开垦的地方,坡度不管怎么大,雨水怎么猛,流下来的水都是清清亮亮,一点土都不带。你不能不感叹,大自然自身的安排是那样奇妙与合理。

我们曾说我们用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了占世界22%的人口,我们也活得很好,我们现在粮食多得吃不了!也许没错,这些年粮食过剩,但粮食是怎么来的?这些"吃不了的粮食"又有多少是以那丰饶的草原变成沙漠为代价打出来的?这种代价可能意味著将来要有更多的"粮食不够吃"。政府曾反复地禁令不许开垦草原,但为什么就是有人不停地开垦?在那些逐利者眼中,撒下种子就能丰收的草原自然就成了他们垂涎的肥肉。他们有的是办法。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花钱,给个人一些好处。既然都是以利为先,只要有足够的利,就能一路绿灯。那些管事的基层机构,乡里区里,财政收入没有来源,你上级让他们自己创收,他们的奖金福利都得自己搞,如果来一个人说我开多少土地,每年交你几万块钱,几万块钱对他们就是一个大数啊。他们知道,那都是荒山僻野,上边的人根本看不到。就是偶然看到了,圆活圆活也就过去了。就是这样,一开就是几万亩甚至几十万亩。

千年形成的草原,只开垦三年就被毁掉,随后就既没有农田,也没有草原,而只剩沙漠。那沙漠还不是原地不动,它要蔓延,它注定要以沙进人退的结局惩罚人。

从那些正在被开垦的草原再往内地方向走,用不了多远就可以看到几年后那些正在开垦地区将要变成的模样。那些地方当年也都是内蒙草原,是牧区,都是那种一个脚印里有上百种生物的生态,然而现在只有光秃秃的山坡,露著大大小小的石头,到处是沙丘,几脚踩下去都不一定踩得著一根草。接著往内地走,到了人类活动比较频繁的地区。那里有一些水利,有一些农田,还有一些人工林带,大概是“三北”防护林工程。但那真地能改变生态吗?当你以对比的眼光审视它的时候,那不过是一些孤孤零零的树,刷子一般地在那儿立著。树种
是单一的,树下光秃秃。周围耕地种的是一些适合人类食用的单一作物,除此以外就是沙子。那难道能和那一脚可以踩到上百种生物的生态相提并论吗?

中国的生态状况怎么样,每个人从自己生活的局部都可以感受得很清楚。我在东蒙所见是有代表性的。东蒙应该算是中国仅存不多的生态好的地方,它的状况如此,别的地方可想而知。而且我刚描述的生态变化系列,囊括在几百公里的行程内,一览无余,就像一个天然的展览馆一样。它可以说明整个中国,过去的生态是什么样,怎么破坏了它,而它的惩罚又是什么。

现在连黄河都干了,那可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咱不说迷信的预兆,至少它足以表明中国生态系统被破坏的程度。仔细想一想,咱们这块土地上,茂密的森林还有多少,乾净的河流还有多少?林子里还有几只动物,河里还有几条鱼?在我们的周围,你可以看到一个现象,所有有活物的地方,几乎都有人撅著屁股在那儿往外抠。我家旁边那条引水渠,一天到晚都有人拿著各种各样的工具从那水里和水底的泥里往外弄,什么玩艺儿都给你弄出来,一点不拉,然后不是吃就是卖。河边卖鱼的分门别类,已经没大鱼了,从几两重的到一指长的,那都是卖给人吃的。最后是一厘米长的小鱼崽子也要分堆卖,给那些养宠物的人喂猫或喂鸟。你说那水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剩下吗?

内蒙国境线有一条国防公路,在宝格达山的森林里穿行,我开车走过那里时,亮著车灯走在窄窄的路上,暮色中不时看到野生动物穿过公路。有野猪,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肥的大野猪,领著小野猪从路上穿过去;成群的鹿,穿过去了;獐子,穿过去了;闪著漂亮皮毛的狐狸,穿过去了。但是非常奇特的是:所有的动物都是向著一个方向,就是往外蒙古的方向跑。就是说,连动物都已经明白,只要一受到惊扰,就宁可穿过公路,暴露在你的灯光下,也要拼命地跑到对面国家去。动物也知道哪个地方安全。外蒙古160万平方公里,人口只有300多万。而这边是13亿人,都在琢磨著怎么把它们吃进肚子。之所以它们还敢到中国这边来一下,是因为那是边境线,一般的中国人不让去。而一旦有什么危险,它们一抬脚就能出国不回了。

中国的家文化为中国制造了太多的人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子多福,妻妾成群,中国女人因此都成了生育机器。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生态毁坏的帐最终要算在家文化上,但是从这种家文化生出的伦理,过去又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保护生态的作用。举一个小例子,我亲见过一老人按照老辈传下的方法吃鱼。鱼身红烧,头尾做汤,鱼内脏做成一盘可口小菜,就连鱼鳞都不扔,小火炖足后冷却的汤可以凝成冻,又多一道菜。撇出来的鱼鳞和吃剩的鱼刺鱼骨一道,用油炸酥后,下顿饭的下酒菜也有了。那种节俭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你也就能理解,过去中国人对生态的消耗和索取是多么少。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西方个人主义中那种“人定胜天”的狂妄和利润最大化的资本主义精神,而是天人合一、安贫乐道、知足者常乐那些在家文化中产生的伦理。所以,尽管家文化制造了过多的人口,如果一直维持传统伦理,几十个人的消耗不如西方一个人,也不是不能平衡。

怕的就是在已经制造出来这么多人口以后,约束人欲望的传统文化却就此解体,中国从此转上西方物质文明的轨道,每个人都以无限追求财富为目标,那就会把中国的生态环境迅速地推到毁灭境地。

综合考虑社会与生态的关系,应该同时考虑三个因素:人口、资源、欲望。如果人口少,人均资源自然多;如果欲望不同,人均资源的意义也不同。这三个因素,最人为的变量就是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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