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0日星期六

我的蒙古族朋友和亲戚

的一位蒙族朋友,本性难移,喜欢清静空旷的生活环境,不愿意住在大城市里,而是自愿选择住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大草原上,这个地方的蒙族名字叫作“捻门塔拉”,意思好像不是七个水泡子,就是七块草甸子,在地图上看,它位于锡林郭勒盟、哲里木盟和呼伦贝尔盟三盟交界的地方,距外蒙的距离也不远。

朋友是有文化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经商,说是经商,这是说得好听一些,实在是抬举了他,其实他是专做边贸小生意,扛着大麻包在满洲里边境两边跑来跑去的个体户。十几年来,他也确实赚了不少的钱,这都赚的是辛苦钱,也赚的是人家俄罗斯人和蒙古人的钱。

朋友的姓名叫唐宝力吉高,姓唐,宝力吉高是他的名字。据历史记载,蒙族人几千年来和咱们东邻的那个岛国——大和民族的日本人一样,都是只有名字而没有姓氏的,这也许同很长时间都处在母系氏族统治下的生活习惯有关。只是到了近代才开始有了自己的姓氏,说明父系社会最终占据了统治地位,家庭财产的遗产继承权转为由男子来支配。 我与他相识纯粹是机缘所致。

在我考上大学之前,我曾是一所工厂里的电工,与魏京生先生同一种职业。在最初当了半年电工之后,我们被集中在局里,由供电局的技工师傅们轮流讲课培训,一共学习了大约两个来月,学习结束,统一考试,等到我回到工厂不久,一个二级低压电工的小本子也送到了工厂,劳资科的管理经办人员向我祝贺,一个新电工从此诞生。

我们厂的电工班一共有8个人,我的上面有三个师傅,二男一女,班长是个老资格的党员,并且一直为此自豪,经常为我们讲述他平凡的革命历史。副班长是我们行业里有名的8级电工,快退休了,因为脾气大得惊人,所以一直不得重用。我虽然考到了本子,但按进工厂的年限和地位来讲,我还是徒弟,只不过是大师兄,我的下面还有三个师弟和一位小师妹。工厂里有一句俗话:“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电工的自由散漫可见一斑。

电工班的8个人只是正式的成员,经常干活的不止这8个人,附近同一系统的电工们,按片划分,经常被派到我们工厂来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就是免费的劳动力,老师傅们都不太愿意把自己多年来学到的技术一下子传授出去,所以,学习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至少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一轮换。

我在局里学完之后,不久,我们这批成绩好的学员又被派到位于月坛的电工研究所,去学习掌握当时刚刚兴起的数控机床和电火花切割机床,我同身边的学员们越来越熟了。我发现,除了北京的学员,外地来的学员也不少,大都是内蒙、河北、山西的一些机床厂的青年电工。唐宝力吉高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当时他的自我介绍只有三个字:唐宝力,后面的两个字隐藏起来了,直到很久以后才被公开。

那一年,与我来往十分密切的是另一位明星人物,是一位形象十足的维吾尔族人,高高的个子,尖瘦的下巴,高耸的眼眶,微微卷曲的头发,一个硕大的鼻子醒目地矗立在脸庞的正中央。我们都叫他“热地”,据老师介绍,他是新疆鲍尔汗最小的一个儿子,真正的名字好像是叫“松迪”,他也是个电工,是位于和平里一带的北京地毯四厂的电工。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关系还很好,他几次来我的工厂里来看我,每次一来,我的三位师弟就坐到他的对面,张大嘴巴,仔细端详着这个长相奇特,与我们长得不十分一样的同行人物,好在热地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他又是有名的好脾气,每次总能泰然处之,漠然相对。我也去过地毯四厂去看过他,但印象十分可怕,窄小的厂房,轰然作响的织毯机,车间里到处翻飞的毛毯粉尘,我对热地恶劣的工作环境十分同情。

那时候的唐宝力,像一支草丛里的狐狸一样十分善于隐藏自己,在人群中从不出头露面,也从不多言,等到他再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学生了。不知道他是在第几次“发财”之后,他在他的家乡——捻们塔拉,盖了一幢只供自己居住的房子,一共4间,都是黄土夯实的干打垒地面和围墙,只用了很少量的红砖,红松的房檩和白杨木的椽子,与当地定居牧民的房子别无二样。

在房子刚刚盖好的那年夏天,唐宝力吉高请我们去聚会,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一块一块的草甸子高低起伏,一望无际,在晴朗的蓝天白云之下,就像是绿色海面的无穷波浪。在草甸子的低洼处,镶嵌着一个又一个晶莹的水泡子,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炎热的夏季,我们向着水泡子纵马疾驰,当马像箭一样冲进清澈的水里时,我们也翻身折进水里,尽情地游泳戏耍。 我发现,东蒙人,主要指的是哲里木盟、昭乌达盟和呼伦贝尔盟的蒙古族人,在体貌特征上和生活习俗上都已经不同于包括锡林郭勒盟、乌兰察布盟、巴彦淖尔盟在内的西蒙人了,他们更多的食用粮食和蔬菜,与东北的满族人和汉族人通婚,体形也更加纤细,据悉,在历史上早已失踪的契丹民族就混居在他们之中。我听到有的西蒙人曾讥讽地称东蒙人为“二串子”,意思是东蒙人的蒙古血统不纯了,其实,这种相对的血统不纯才使东蒙人更加聪明,人种也更加漂亮,文化也更加发达。 在我们途经的这一路上,以前都属于科尔沁达尔罕王的属地,反对张作霖与日本人勾结的垦荒科尔沁草原的嘎达梅林,就是在这块土地上起义的,起义虽然失败了,但是留下了一首非常动听的蒙古族歌曲“嘎达梅林”。

唐宝力吉高老大不小了,却从来没有结婚,也不曾有结婚的打算。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固定的相好,也是呼伦贝尔蒙族人,同他在满洲里一起做边贸生意时认识的,高大魁伟,一看就是个能吃苦的主,长相一般,虽不秀丽,倒是一幅憨厚相,是那种熟了之后,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的老实人。她照顾唐宝力吉高的日常生活,也关照她们共同的生意,他们一块同居了许多年,又曾经一块同闯莫斯科、伊尔库茨克、乌兰巴托等许多地方,可不知道唐宝力吉高怎么看不上她,连介绍她的名字也含含糊糊的,不是“乌云其其格”,就是“乌力吉其木格”,幸好她本人并不在意,炒米、酸奶、乌日末、手抓羊肉忙个不停。

这一次唐宝力吉高邀我们去,也同这位乌什么格有关。今年“十一”前这位乌女士在满洲里做生意,一位文化倒爷找到她来搭讪,我们这位唐兄有个嗜好,拼命似的收集五六十年代出版发行的黑色胶木唱片,还有各种钢针、宝石针的老牌子唱机,包括电唱机和手摇唱机。

文化倒爷的这一批黑胶木唱片大约有一百来张,落起来有一处多高,是从外蒙首都乌兰巴托收集来的,倒爷张口开价一千美元,声明不要人民币,更不要卢布,平均大约10美元一张旧唱片,比新的都要贵上好几倍。

乌女士暗自思量了一下,唐兄眼下不在身边,这些事要由她来拿主意,这些东西毫无疑问,到都是唐兄多年来的最心爱之物,可也不能就这么轻易便宜了这个倒爷。说不定文化倒爷只用了几十美元就收了进来,而且他弄不好还是个二倒甚至三倒。

看看这些东西,品相还不错,老式牛皮纸的原始封套还在唱片上面。再仔细翻翻,苏联出版发行的唱片不少,还有东欧国家出版的老唱片,再翻到下面,熟悉的华表天安门金像印在红色的唱片中间,这是中国文革前的老唱片,大约有三四十张,印着蒙文封面的唱片也有不少。

乌女士开始毫不留情的砍价,总之,最后好像以不到500美元定价,生怕夜长梦多发生变化,唱片被随即妥善地放到了两个纸箱里,垫稳压实,然后飞快地送到了唐宝力吉高的“雅宅”。唐兄只是个有钱的大买家,鉴赏这些东西是否货真价实还要靠我们这些“知识杂家”们,唐宝力吉高的聚会盖源于此。

现在,这些老唱片就摆在我们的面前,沉重厚实,有些老唱片的光泽还没有退尽。这些老唱片中的华尔兹舞曲不少,苏联广播交响乐团演奏的《在满洲里的山岗上》,《阿穆尔河的波涛》,都同俄罗斯帝国的远东开拓有关,也都是我比较熟悉的舞曲。此外,还有旋律缓慢悠扬的《波兰园舞曲》,《乌克兰园舞曲》,以及激情奔放的《匈牙利园舞曲》,只是都是苏联人演奏的,和李斯特、和波兰、匈牙利都没有什么关系。 那十几张中国出的老版唱片大都是吱吱啊啊的京剧,马连良的“借东风”、“失空斩”,梅兰芳的“宇宙锋”,我听说过,但从没有亲耳听过,当然也听不懂,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也同我一样,也听不懂,也不喜欢,只是摆出一副知道的样子,滥竽充数而已。那些少数五十年代出版的老歌曲,我似曾相识的只有一首,就是“鄂伦春舞曲”,其余的一概再无所闻。

当然,我对唐兄化大价钱买这些文化古籍并不太以为然,在北京国家图书馆的音乐资料室里,在文化部音协的音乐资料馆里,只要花点钱都可以收集到这些看似珍贵的音乐资料,可使每个人的爱好有不同,俗话说:有钱难买我乐意。只要看见唐兄和乌女士满脸幸福的红光,就知道他们的心里是十分满足的,我又何必去泼凉水呢。

在这些唱片中,最吸引我的注意力的,是那十来张印着蒙文的唱片。我想欣赏一下成吉思汗子孙们过去流行的都是哪些音乐和歌曲。首当其冲的还是那曲《达纳巴拉》,我听过东蒙的《达纳巴拉》,也听过锡盟的《达纳巴拉》,还有德德马和许多青年歌手唱过的《达纳巴拉》,我总觉得有一种特有的韵味她们都没有能唱出来,她们唱得太乐观,太欢快了,这本应该是一首充满思念哀怨的叙事诗。 还有曾经号称是“社会主义中国第一舞”的蒙古族舞蹈“挤奶圆舞曲”,记得作者好像是中国舞蹈界的前辈,至今还健康在世的贾作光老师,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个舞曲成为蒙古人民共和国的看家本领,屡屡拿出来演出待客,贾老师也不曾去索要什么“版权”、“稿费”,也许,与这个舞曲本来就是蒙古族的传统舞曲,贾先生改动太少有关。

有一张毫不起眼的唱片,我看不懂它上面的蒙文字,不知道歌名是什么,刚放了一会,我被它那熟悉的曲调吸引住了,这是一个纤细清晰的女声,歌声悠扬婉转,如歌如泣,曲调无疑是胡松华那首响遍全国的《赞歌》,不过它的曲调处理要平缓朴实的多,没有《赞歌》里增加的那些华而不实的拐弯和过门。中国的女歌手高亢激昂的不少,像这种清晰委婉的唱法却不多。唱这首歌曲的人不管是住在外蒙还是住在内蒙,即使活着,也是老奶奶一级的历史人物了。但她的歌声却震撼了六十年后我的灵魂,她给我带来的精神享受使我终生难忘。 唐兄发现我感兴趣,对我翻译歌里的内容,同那首《达纳巴拉》一样,这也是一首年轻女子怀念去远方打仗的情人,也是一段简单的曲调,然后翻来覆去的唱许多的歌词,所不同的是,自从胡松华的那首《赞歌》唱红之后,这首《赞歌》的来源曲调就被彻底封杀,以免让人发现:原来那首歌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赞歌》,是来自蒙族的一首委婉的情歌。

的喜好各不相同,我不能强迫人们不喜欢《赞歌》而喜欢这首原版蒙歌,但我个人就是喜欢原版蒙歌里的朴实无华,简洁大方,没有后来继承者那些油腔滑调的马屁语言。人们可以没有毛泽东,也可以没有共产党,却不能没有爱情,爱情永远是人类生活、生存、繁衍的主题和主旋律。每一个人都最终不过是过客烟云,瞬息即灭,毛泽东到底不能“万岁”,黯然故去,“李鬼”出了名,就要封杀“李逵”,为的就是不能戳穿《赞歌》的画皮。为了一个曾经有着无上权势的人而埋没糟蹋一支好的歌曲,由此连累《赞歌》的原型曲调还被封存在大漠之中,蒙古族人从此失去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民歌,真令人悲哀,也真使人感慨万分。 我与唐宝力吉高的关系比较近,是因为我们家有一支蒙族亲戚,也姓唐,也是呼伦贝尔的蒙古族人,而且就住在北京。

我的姥姥,原籍吉林省榆树县,正牌叶赫纳拉氏族的成员,是那种从没有随东征的满族大军进到中原大地,而始终遗留在封关的黑土地上繁衍发展的土著满族人。后来因为连年战乱,“满洲国”时期,迁居到吉林市里,但土地大都在距吉林市不远的舒兰县境内。我曾在我母亲的一张红皮的军队转业证上看到,上面记载着:出身大地主,地有万亩,房有千间,都在吉林,土改时地、房都分给了农民。

我姥姥的妹妹,全家只有一个唯一的女儿,是他们家族中最漂亮的一个女儿,嫁给了蒙古族一家傻大黑粗姓唐的青年人,真正实现了“满蒙亲善”。那时的蒙古族人,唯一的最好出路就是从军。这位唐姓青年以他的精明,善于理财,为当时蒙疆国防军司令蒙古族人李守信做经济副官,主管资财方面的事务。只是好景不长,很快日本人战败投降,李守信也成为战犯被苏联军队羁押起来,这位老“唐兄”携家逃往当时的北平,在海甸镇买房居住,在城里靠近前门的闹市区,距东珠市口十字路口几步之遥的东南角上攀下了一个店铺,专做糖果饼干这一类的食品生意。 1949年北平解放后,解放军进城,通过东北老家人的来信通报,老“唐兄”夫妇二人才算同我母亲牵上了线,北京城里从此有了一家可靠的亲戚。

这是一座两层楼房的格局,一进大门的店堂大约有一百二十平米的空间,店堂里的一个角落有一道楼梯直通二楼,一楼用于做生意,二楼用来住人。一直到解放后,老“唐兄”前后共生了5个孩子,却没有随他们母亲的漂亮白净,一个个都是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脸上、手臂上、浓密的寒毛极重,但也都赛着绝顶的聪明,两个大点的孩子在文革前就都考上了大学。

再后来,北京市的工商企业一律都实行了强制性的“公私合营”,在珠市口大街上合并成了一个大型的食品商店,老“唐兄”作为资方代理人,被发配到天桥菜市场担任采购一类的事情,原来位于珠市口十字路口的那个食品店的位置,被“公家”收去,办了一家非常有名的“东方红小吃店”,小吃店二楼和海淀镇的房子有幸保留,这已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了。

六十年代初,中国大赦伪满洲国的战犯,李守信获得自由,同其他被释放战犯在一起集中北京,监视居住。老“唐兄”蒙古人的脾气一根筋,不顾家人和亲戚们的劝阻,不怕嫌疑,不弃旧主,买了不少的东西食品,专程到战犯们居住的小院里去慰问,看看有十五六年没有见过面的老上司。

很快,老“唐兄”自己也大祸临头了。1966年文革刚一开始,被海甸镇街道的积极分子举报,海甸镇距红卫兵最猖獗的“八一”学校近在咫尺,老“唐兄”在“八一”学校红卫兵第一轮的抄家行动中就被活活打死,那时他还好像远不足五十岁。他的太太,我们一直称她为“姨”,也被毒打得很惨,命虽然保住了,结果年纪轻轻就半身不遂,原来年轻漂亮的脸上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头发也全都白了。

从这个时候起,我们两家的交往开始增多,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一家人对共产党、对文化革命、对红卫兵杀父之仇、辱母之恨的刻苦铭心,但他们都非常的聪明,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轻易不表现出来,但他们有时候又很幼稚,文革中后期,每当共产党内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比如说,又揪出了个大叛徒什么的,他们都要高兴得跑里跑外,一连兴奋上许多天。每当到这个时候,我也十分的奇怪,这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我只讲一件事,恢复高考后,老“唐兄”那个最小的孩子也是极其聪明的才子,当年十七八岁,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然后攻研究生,留校教书,许多在八九十年代进入北京师范大学念书的大学生们,有许多人也许会听过小唐老师讲的数学课。他那明显的蒙古族人的体貌特征会使你一眼就认出他来。

好了,这就是“唐兄”和老“唐兄”的故事,平淡也令人心酸,我讲完了,你今后可千万要记着善待咱们的蒙古族兄弟哟。

他们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的血管里都流着相同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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