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1日星期一

关於西域蒙古族伊斯兰教信仰的几个问题

明清迄今的有关史籍中,皆称明代西域的大部地区(本文特指令我国新疆地区)仍是由伊斯兰化的蒙古人统辖,其主要依据就是这些蒙古人乃元代即皈依伊斯兰教的察哈台后裔。至於对蒙古族这样一个以游牧经济为主,居无定处的,历史上曾经信仰过多种宗教的民族来说,在辉煌的四大汗国消失後的明代是否仍保持著元代以来的伊斯兰教信仰,其信仰程度又如何?各家论著大都语焉不详,更谈不上有多少可靠的史料以为凭证。笔者在整理明代西域穆斯林史料过程中,发现些许蛛丝马迹,随手抄录爬梳缀理,以飨同道。由於篇幅的限制,本文仅以具有典型意义的哈密、吐鲁番两地的一些情况为例证之。

一、统治明代西域的蒙古后裔
公元1370年,察合台汗国灭亡後,西域形成大大小小许多割据自立、不相统属的封建地方王国与“地面”,主要居民是土著的畏吾儿、东来的回回、还有蒙古等民族。各地方仍由蒙古察台台王室后裔们统治,正如史料所载:“回部旧汗者,元太祖次子哈萨岱之裔也。 ”(王树楠:⟪新疆图志⟫卷115)按,“哈萨岱”系“察合台”谐音。又言:“此後天山南北,虽尚有察阿歹遗裔,保据一隅,自称可汗或‘莎勒坛’者,然不足数矣。” ((清)屠寄:⟪蒙兀儿史记⟫卷32⟪察阿歹诸王列传⟫)按,“莎勒坛”系锁鲁檀或速檀(苏丹)之谐音。

各王国地面都实行著贵族政治,凡元宗室後裔其地位在其它民族贵族之上。“夷俗重种类,非得元裔不足以摄服诸番。”明孝宗弘洽中率军收复哈密的明朝都御史回回马文升在实地考察後也说“番人重种类,且素服蒙古。……非得蒙古後裔镇之不可。 ”遂在收复哈密後,建议明廷“今安定王族人陕巴,乃故忠义王脱脱近属从孙,可主哈密。”(⟪明史 ⟫卷329,⟪西域传⟫)明孝宗采纳了马文升的意见,根快敕封陕巴为忠顺王。

吐鲁番王室也是蒙古察合台後裔。据当时的史料记载:“土鲁番(王室)……与(哈密)忠顺王本同族类。 ”⟪明实录⟫也说其与哈密忠顺王乃“同宗骨肉”(⟪明孝宗实录⟫卷 74)。当时的哈密人也称吐鲁番人为“察合台”,如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哈密城被吐鲁番速檀满速儿抢占後,哈密卫都督奄克勃刺上书明廷说:“此先我们种著哈密地方过活,吃用都有。今被察合台将地方夺了”。沙州一带的少数民族则更明确地称之为 “土鲁番察台”。又据明代史料,吐鲁番速坛满速儿(1505—1545)庶母名也先答力,弟名真帖木儿显然都是蒙古语族人常用的名字。
以上史料可见明代哈密、吐鲁番王室皆系蒙古察合台後裔。

二、蒙古宗裔的伊斯兰教信仰
上一节用当时的史料证明了明代的西域部分地区统治者确系蒙古察合台後裔。至於其宗教问题,尤其是伊斯兰教信仰情况又如何呢?以下还是以哈密、吐鲁番两地为例来考察这一问题。

1.哈密
哈密“回回、畏兀儿、哈刺灰三种番夷,同居一城,种类不贵,彼此颉颁。”回同系东来的民族,畏吾儿是当地的土著,哈剌灰 “乃瓦剌种类”(⟪明孝宗实录⟫卷208),显然是蒙古人。

伊斯兰教传人哈密应该不迟於元代。佛教自汉代经西域传人中国,一直到十五世纪中,在哈密仍有一定的势力和影响。如明太宗永乐七年(1409)明廷还 “设哈密卫僧纲司”(⟪明太宗实录⟫卷98),以司佛教事务。但统辖哈密各族百姓的蒙古宗王似乎对信仰伊斯兰教的回回表现出了更多的兴趣和更高的信赖,尤其是在与中原明王朝沟通封贡贸易经济往来和外交事务等方面更是如此。如明太祖洪武十四年(1381)五月,明军甫至关外,尚未抵达哈密,为与明朝通好,前元肃王兀纳夫里就遣“哈梅里回回阿老丁来朝贡马”。明太祖甚喜,“诏赐文绮,遗往畏吾儿之地招谕番酋”。据现有史料查考,这个阿老丁是明代哈密派往中原王朝的第一个使者。自此,凡肃王派往中原的贡使多为回回。洪武二十三年,“哈梅里王兀纳失里遣长史阿思兰沙、马黑木沙来贡马”。按,阿思兰沙、马黑木沙皆穆斯林人名,“沙 ”系阿拉伯语族人名尾缀“shah”的译音,其与“丁”(Din)一样,都是阿拉伯语族人名中最常见的尾缀音。因明代的畏兀儿人名多用突厥语,故此二人系回回无疑。又,洪武二十五年(1392)十二月,“哈梅里兀纳失里王遣回回哈只阿里等来贡马四十六匹、骡十六只。诏赐使者白金、文绮有差”。按,“哈只”系阿拉伯文Hajj音译,又译作 “哈吉”,意为“朝觐者”,是穆斯林中对朝觐过圣地麦加的教徒的一种荣誉称号,後渐演变成整个穆斯林中的一种荣誉头衔,常被冠於朝觐过的教徒名字之前而成为名字的一部分。

据今见於记载的史料中,洪武一朝哈密遣往中原朝贡贸易的使国仅有四起。除去以上所举三例使臣皆为回回外,二十四年(1391)“西城哈梅里王兀纳失里遣使请於延安、绥德、平凉、宁夏以马互市”。(⟪明太祖实录⟫,卷137、卷202、卷223、卷207)此例虽未标明使臣姓氏、族别,然其所请互市之地的平凉、宁夏等在当时或日後都成为回回聚居区域这一点亦足以玩味。

以上情况虽然不能直接说明蒙古宗王已经是穆斯林,或正在皈依伊斯兰教的过程之中。但我们至少可以说,伊斯兰教在蒙古宗王治下的明初哈密地区已蔚为大观。这一不容忽视的宗教文化氛围对於统辖这一地区的蒙古民族不能说毫无影响吧。

为了能更确切地说明这个问题,不妨再从其他方面来看看伊斯兰教在当时哈密的影响之大。永乐十八年(1420)夏,途经哈密前往明朝的枯木儿帝国穆斯林使臣盖耶速丁·纳哈昔见到由哈密城中士绅爱迷儿·法合鲁丁独资“在此城中建筑了一座宏伟的清真寺”,(火者·盖速耶丁;⟪沙哈鲁遗使中国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英译者序言)令人叹为观止。稍後的学者杨一葵说哈密社会生活中“有回回历,与中国历前後差三日”((明)杨一葵:⟪裔乘⟫西北夷卷8哈密)。

至於哈密地区的蒙占宗室何时皈依伊斯兰教,史无确载,不可冒昧断言。但我们仍可从当时的有关史料中钧沉稽古,窥其丝迹。据明代学者严从简记载,明初使臣陈诚於成祖永乐十二年(1414)西使途经哈密时,见该地“多蒙古、回回人,俗习各升”“王称速檀” ((明)严从简⟪殊域周谘录⟫卷12,哈密)。又据⟪明实录⟫记载,明英宗正统四年(1439)十二月戊实, “遣金吾左卫带俸都知挥佥事张信、锦衣卫带俸指挥同知牙鹘为正使,封已故哈密忠顺王卜答失里男哈力锁鲁檀为忠顺王” (⟪明英宗实录⟫卷62)。又据⟪献征录⟫所载:“倒瓦答失里,其别号也,本名哈里素勒坦 ”((明)⟪献征录⟫、⟪识大录⟫)。按,“素勒坦”、“速鲁檀”、“速檀”均系阿拉伯文Sultan音译,汉文史藉中译名繁杂,现已通译作“苏丹”,原意为君主,公元十一世纪以後逐渐为伊斯兰教国家君主广泛使用为名号至令。中世纪时,甚至连一般的封建宗教上层亦多用以命名。综上史料,可以说,至迟到明初,哈密的蒙古王室已经是毫不含糊的穆斯林了。

迨至明中期,情况就更鲜明了。孝宗弘治元年(1488),率穆斯林大军称雄吐鲁番的速檀阿黑麻欲杀哈密忠顺王罕慎占据哈密,巧设机关,“诱罕慎顶经结盟,遂杀罕慎”。这里罕慎头顶之“经”当是指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无疑,据我国穆斯林习惯,民间口头所称之“经”,是特指古兰经的,西北穆斯林更是如此。由此可见,混合有蒙古、畏兀儿血统的罕慎亦已是穆斯林无疑。此恰与⟪明史⟫所载“罕慎母舅名满刺土儿”这条史料不期而合,相映成证。按,“满刺 ”系阿拉伯文manla音译,现多译作“满拉”,原为穆斯林学者的尊称,在西北地区已演变为对清真寺经学生的专用称呼;在新疆地区现称为“毛拉”的,指宗教界上层人士。据当时有关史料所载,明代西域地区的满刺是伊斯兰教职业经师,除一般宗教事务外,还负责穆斯林儿童的教育。如曾经营西域的明朝大臣桂萼所记:“凡女子十一二岁者,皆从满刺读书写夷宇”。此外,满剌还握有一些司法权力,凡民间争斗及犯奸作科事,均“告满喇处责治”((明)桂萼:⟪进哈密事宜疏⟫ ·吐鲁番夷情,见⟪明经世文编⟫)窃以为令天流行於新疆穆斯林中的“毛拉”一称即源於此。

与忠顺王共主哈密的蒙古宗室忠义工免力帖木儿(1411 —1425在位)究竟是否穆斯林,史无明载,不可妄言。然有关其对伊斯兰教徒的极度信赖的记载,史不绝书,比比皆是,如忠义王受封之前最早的陪臣就是一个叫阿都儿火者的穆斯林。按,“火者”是波斯文Khwaja的音译,又译作“和卓”、 “和加”、“霍札”等,意为“显贵”或“富有者”,是伊斯兰教中对“圣裔”和学者的尊称。忠义王即王位之初,即遣阿都儿火者为特使赴北京进贡谢恩。⟪明实录⟫ 中有这样一条史料值得注意。永乐十年(1412)五月辛卯“哈密忠义王免力帖木儿所遣阿都儿火者请於其地置僧纲司,且请以僧速都剌失为都钢,皆从之,给赐敕命及印”。按,僧纲司原为明朝在地方所设管理佛教徒事务的官署,而此处记载由一个来自佛教已趋衰亡的地区的伊斯兰教的上层人物之口提出设置僧纲司,似乎不尽可能。其提出的应该是设置管理伊斯兰教事务的机构,更为合情合理。那麽,⟪明实录⟫中又为什麽记为 “僧纲司”呢?窃以为其原因有二,其一,明代在内地并无管理伊斯兰教徒的专门机构。既然哈密工提出此问题,又不便重新设置,遂从其请,因循僧纲司之旧名,亦未可知;其二,明代史藉中称伊斯兰教经师为“回回僧” 的并不少见。如,⟪明实录⟫记载,明太宗永乐十年(1412)四月,“哈的兰回回僧人马黑蛮、哈密回回百户阿马丹等来朝贡马及王璞,赐赍有差”(⟪明太宗实录⟫卷128、卷127)。

又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七月“赐 ……土鲁番城回回僧巴刺马答失里……等钞、币各有差”(⟪明宣宗实录 ⟫卷19)以上史料足见明廷中将佛教中的和尚和伊斯兰教中的阿訇、满剌等混淆为一,统称为“僧”者大有人在。按, “僧”乃梵文“Samgha”的意译,人华後专指佛教中的和尚,复来被用来泛指各种宗教中专职的男性宗教活动主持人。从“僧”这一宗教教职的内涵外延变化来看,将伊斯兰教的教职人员称为“回回僧”亦无可非议。那麽,由一个穆斯林的上层人物来请求设置一个管理伊斯兰教的机构,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了。如果笔者以上大胆冒昧的假设成立的话,也就是说,在明代的哈密已经设立了专门管理伊斯兰教事务的机构了。

以上辑录许多史料,仅仅是为了多方面来论证哈密的蒙古宗工们至迟在明太宗永乐年间已皈依了伊斯兰教这样一个在史籍中记载不甚明显的历史实事。

2.吐鲁番
明初的吐鲁番盆地是由并存的哈喇火州、鲁陈(柳城)、土鲁番三个地方政权组成的。
据⟪伊斯兰教大百科全书⟫记载:蒙兀儿斯坦的可汗吉兹尔火者(khizrhodja,汉文史藉中多作黑的儿火者,或贺则尔火者)在位期间(约1389—1399),曾大举征服哈喇火州和土鲁番,强迫该地居民改宗伊斯兰教(⟪伊斯兰教大百科全书⟫)。明太祖洪武三十五年(1402),明朝曾遣一名者鲁刺丁的西域归附回回出使哈喇火州。这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明朝为什麽单单要派一名归附的回回出使哈喇火州,不能不说是与吉兹尔火者征服吐鲁番盆地後,火州改宗伊斯兰教的事实相关吧。

又据⟪明实录⟫所载,太宗永乐一朝,吐鲁番派往中原的使团计十五起,除去三起未注明使臣族别外,其余使臣均由回回人担任。

以上史料足以说明伊斯兰教在吉兹尔火者时期已在吐鲁番地区取得了绝对的统治地位,那么,统治盆地的蒙古王室信奉伊斯兰教至迟应该是在十五世纪初,或更早一些时候。因为,汉文史藉记载表明,明初统治土鲁番的王室是伊斯兰教徒。据⟪明实录⟫载:太宗永乐五年(1407)四月“ 哈剌火州王于哈散、土鲁番万户赛因帖木儿、柳陈万户瓦赤刺等俱遣人贡玉璞等物”(⟪明太宗实录⟫卷12下、卷66)。按,“哈散”是阿拉伯文Hasan音译,是习见於古今的穆斯林人名。又译作“合散”、“阿三”,现多译为“哈桑”。显然,哈剌火州的王室是穆斯林。从以上史料看,似乎盆地中的三个政权中以哈喇火州为首,从 “王子”与“万户”不同的身份即可证明。是否明初的吐鲁番盆地三个政权仍沿袭元朝旧制,其间有某种隶属关系亦未可知。

总之,在十五世纪上半叶的吐鲁番盆地,伊斯兰教已极具影响。迨明英宗正统年间,一个名叫也密里火者的穆斯林统一了吐鲁番盆地,自立为王。

也密里火者以後的阿力“自称‘速檀’”。宪宗成化十四年(1478)“阿力死,其子阿黑麻嗣为速檀”(⟪明史⟫卷329,西域一)按,据刘志宵先生的⟪维吾尔族历史⟫载,阿黑麻系亦力把里汗王穆罕默德弟。又据明朝封疆大臣许进在征讨士鲁番後修撰的⟪平番始末⟫一书中说,孝宗弘治八年(1495)八月,阿黑麻 “往土鲁番作虎儿班节去了”((明)许进⟪平番始末⟫卷了,见⟪纪录汇编⟫)。按, “虎儿班”是阿拉伯文“Kurban”音译,意为“宰牲”。现译作 “库尔班”或“古尔邦”,是伊斯兰教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在与明王朝激烈的战事中,作为一国之主的阿黑麻竟偷闲专程从关内奔回吐鲁番去赶“虎儿班”节,其虔诚至极,於此可窥一斑矣。

以上仅将笔者所见到的部分有关史料缀联草成,提出一点粗浅的看法。冀以引起学界同仁对这一课题的关注,使之进一步深化,利於对明代蒙古族与伊斯兰教、蒙古族与穆斯林民族关系等的一系列问题的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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