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中华民族与民族同化

陈礼铭
有人认为所谓中华民族*由五十六个少数民族组成乃是中共制造的伪命题，因为少数民族中的绝大多数根本不具备成为民族*的资格；同时他们认为中共错误的民族政策是今天汉族与少数民族紧张关系的祸根。他们为解决中国民族问题开出的药方之一是纠正民族歧视政策、废除民族自治制度、推进民族同化过程、建设单一民族国家。这一思想貌似有理，其实非常值得商榷。

首先，民族的划分是一个学术问题，涉及人种、语言、宗教、民俗、文化、历史等等许多方面，是一个国际性课题，有一整套理论和方法，需要做大量田野工作。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并不容易涉足其中。对此有研究的不妨去专业期刊发表高见或者去维基百科修改词条，或许真的可以颠覆现有观念也未可知。另外根据日本学者考证，最早提出中华民族*概念的是清末学者杨度和梁启超。前者说“汉满蒙回藏五族皆是中国之国民”。（《金铁主义说》）后者说“中国而不亡则此后所以对于世界者，势不得不取帝国策略，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到了辛亥革命，南北议和，已经有了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说法。后来民族学研究渐趋精致，遂有五十六族一说。笔者孤陋，不知此事与中共有何干系。如果说确立中华五十六民族是中共的罪过，那么把台湾原住民由高山一族分成十个乃至更多个少数民族不知又是谁的罪过。

其次，所谓少数民族优惠政策无非可以较低分数上大学、可不受一胎化限制生孩子等有限的几条。人口稀少又并非以汉语为母语的少数民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益于这些政策还有待考证。何况有些优惠政策也并非少数民族专利。即以高考录取分数线来说，今年上海市的文科471理科455就比浙江省的文科606理科605低得多。这种以民族或地域划线制定的政策主观上可能是希望缩小人群之间实际存在的不平等，但是客观上往往放大了人群之间的猜忌和怨恨，其实并不可取。至于所谓民族自治不过摆设而已。中共自称是全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哪里能够容忍一星半点自治！不过平心而论，中共搞这些名堂恐怕未必是真心偏袒少数民族。满清逼人家改土归流了，民国让人家咸与共和了，中共又把人家共产革命了，恐怕人家心中不忿，唱点团结高调，给点小恩小惠，免得人家制造麻烦，坏了社会主义主旋律，也不难理解。汉族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又占据全国所有官府衙门，要是连这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岂非太小家子气！面对各级汉族官僚的特权腐败欺压盘剥无计可施，倒是对少数民族那点可怜的优惠不依不饶，是否有点不太地道？

比较耐人寻味的是否认少数民族存在而鼓吹中华民族*就是大汉族以及汉族应当同化少数民族的提法。这其实并不新鲜。早在1920年孙中山先生就指出“彼满州之附日，蒙古之附俄，西藏之附英，即无自卫能力的表征。然提撕振拔他们，仍赖我们汉族。兄弟现在想到一处调和的方法，即拿汉族来做个中心，使之同化于我，并且为其他民族加入我们组织建国的机会。仿美利坚民族的规模，将汉族尽管扩为中华民族，组成一个完全的单一民族国家，与美国同为东西半球二大民族主义的国家。……故将来无论何种民族参加于我中国，务使尽化于我汉族。”（《孙中山全集》5卷474页）

汉人考虑问题以汉族为中心固然无可厚非，但究竟汉人凭什么去同化人家呢？汉族人多势众是不假，可是除此以外，道德未必比人家更高尚，品行也未必比人家更端正。就算汉人自我感觉好到极点，人家也未必心向往之，未必愿意同化。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实现“务使尽化于我汉族”呢？是准备使用经济手段收买利诱呢，还是打算调动军队警察强制执行呢？

所谓民族同化其实是说到容易做到难。满族的汉化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少数满人来到多数汉人的地界，满清覆亡以后为免遭汉人报复屠杀又隐姓埋名，散落在汉族民间。久而久之，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淹没在汉人的汪洋大海之中，再也无法找到自己民族的归属。回想起来，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没有能够以德报怨，帮助这个虽然曾经残害汉人但是已经威风不再的少数民族保护他们独特的文化遗产和生活方式，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情。至于其他少数民族，则大多数是原住民：祖祖辈辈占据一方水土，繁衍生息，血脉相传，自得其乐。忽然来一帮外人，告诉他们这块土地从此归国家所有，这里的人民从此同化为汉族。结果会是什么应该不难逆料。不要认为人家势孤力单就好欺负。不是说楚虽三户灭秦必楚吗？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要理解民族同化的难度其实很好办，只要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就可以了。笔者一个朋友在日本居留十几年，死活不肯加入日本籍。究其原因，原来日本的规定，入日本国籍需要使用日本名字。朋友说是只要父母健在一天就坚决不改名字。这还是在外人的国家、还没让他“尽化于”外族呢。

美国是移民国家，恐怕也是当今世界国境线内民族最多的国家。美国历史上对于民族问题固然有污点，但是美国从来没有要求希望加入美国籍的人“尽化于”美利坚民族或者盎格鲁萨克森民族。（事实上所谓美利坚民族纯属杜撰，因为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概念。）美国的少数民族自治区称为印第安保留地（Indian reservation）,总共有310个，由300个左右印第安原住民部落自行管理。保留地有自己的法律和有限的主权，跟美国联邦政府签有和平条约，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俨然国中之国。从1851年美国国会通过印第安土地拨款法案（Indian Appropriations Act）到1860年格兰特总统奉行“和平政策”以平息白人殖民者与印第安原住民之间的战事至今，美国人在处理印第安原住民部落自治方面走过不少弯路，也有不少经验值得借鉴，比那种“务使尽化于我汉族”的大话和“各民族大团结”的空谈要实在得多。

当然话说回来，借鉴美国经验需要等到将来，因为前面说过，只要中共专制政权存在一天中国境内就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自治。

【说明】中文“民族”一词至少有两个意思。一是“因血统、语言、宗教、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相同而结合在一起的人群”，例如“少数民族”；二是“同一政治架构下的民族或多民族共同体”，例如“中华民族”。本文在正文中根据笔者理解表示第二层意思的“民族”一词后面一律加上星号“*”，以资区别。